华玉感觉一股凉气席卷全身。
身卑者,命如蝼蚁。
太后与摄政王的矛盾并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
倘若没有摄政王的存在,当年檀瑾宁登基时,垂帘听政的人应是太后。
如果当时是她,现如今朝廷里的这波人也将会变成太后党羽。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太后。
世人都逃不过权势诱惑,更何况曾近距离摆在太后面前,却拱手让给他人的辅国佐政大权。
太后有恨,是必然的。
现如今,本是想要肃清后宫,却意外发现摄政王的腰带‘遗落’后妃宫中,哪怕华玉费了百般口舌,这样一个可以抓住摄政王把柄的机会,太后怎么会轻易放弃?而将华玉送入龙虎卫的大狱。
是断了华玉的生路。
龙虎卫向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凡是被关进大狱内的人,不死也掉了半条命。
若华玉丝毫未伤活着出来,那便证实了摄政王徇私枉法,坐实了二人奸、情。
若华玉死在里面,那更好了,奸、情暴露,摄政王恼羞成怒,残害人命。
华玉沉默地跪在地上。
从她决定攀附摄政王的那日起,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么一日到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宫人上前将她架起来,带去大狱。
太后忽然叹口气,道:......你如今是待罪之身。
若是以孟嫔的身份入大狱,实在是不好听。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可是摄政王的腰带也确实是在你宫中搜出的,这件事情你无法辩驳。
即刻起,除去你孟嫔的身份,贬为罪奴。
看着华玉的背影。
太后闪过丝不忍,又道:若......若你的清白确实被证明,那这位置还是给你留着的!华玉谢恩:谢太后大恩。
太后垂下眼不再看:带她去吧。
......月色沉寂,笼罩上空。
大狱内味道恶臭,遍布血腥惨叫。
华玉垂头,一路走过,关进里面,等待着第二日的审讯。
......另一边,栖玉宫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檀瑾宁也有耳闻。
他并不相信皇叔与孟华玉有奸、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无法驳斥太后下的召令,亦或是说,他没有胆量。
本朝以孝治国,且太后所做的事确实是为了肃清后宫。
他有心,却无力。
檀瑾宁只能去找摄政王求情。
在他心中,他与皇叔的关系总是比太后要亲近的。
求皇叔救她!她必是被人陷害,无故使皇叔牵扯进来,这件事情,定是有旁人作怪!檀云秋疑问似的哦了声。
他腰上束着白玉带。
面套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仅有几匹的天青色绸缎缝制,上面绣着祥云纹样饰以白玉。
这是他惯常束腰用的,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式。
火盆散发出炙热的温度。
他的面颊在火光勾勒下,显得越发薄凉。
他双手合起来,放在火盆上方,搓了几搓。
瞥一眼神情焦急的檀瑾宁,不紧不慢地道:皇上怎么断定是旁人陷害呢?檀瑾宁脱口而出:我信她的为人,继而补充道:......皇叔也不是那样的人。
檀云秋轻轻笑了一声,面色难辨。
太后久居寿喜宫,如今肯出面料理后宫之事,皇上该庆幸才是,以免发生些让人耻笑的事情,到时候,可就追悔莫及了。
虽如此,可不能让无辜之人受牵连!檀云秋悄声念叨几遍‘无辜之人’,旋即,他眉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争着往外冒。
他发出几声带着嘲弄、怜悯的笑声。
檀瑾宁一头雾水。
檀云秋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虚搭在唇边,掩住他面上的嘲讽之意,平息了许久,笑意才被他压下去。
......皇上想要我怎么帮呢?她被太后贬为罪奴,关入龙虎卫的大狱。
这里面,皇叔最清楚不过,审问人的手段近乎残忍,就算证明清白又怎样?人命已去了大半,还请皇叔能让他们手下留情,有些惩罚能免就免去了。
这可不成啊,檀云秋当即摇摇头,我岂不成了徇私枉法之人?檀瑾宁当即就要撩袍子下跪,被茂竹青松拦住。
檀云秋脸色沉下去:就这么喜欢她?檀瑾宁苦笑一声:是。
檀云秋阖起双眼。
你先回去。
容我想想。
檀瑾宁不敢再求。
道了声谢,便回了寝宫。
......檀云秋坐在廊下,看着沉暗的天色。
从太后下令到现在,已经过了足足两个时辰。
夜色沉寂,整个皇宫归于宁静,静得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
他双手捧着手炉,目光落在几米之外的翠柏上。
今晚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
不过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一个断掉与孟华玉过往的好时机。
他虽然起过与她沉沦,继而报复皇上,报复整个大周的念头。
可这毕竟是偶然起意,细想并不可行。
对于皇位,他还是有觊觎之心的。
他可以冷漠无情、可以心狠手辣,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威严的君主。
但倘若与美色沾染半分,世人便会给他冠上昏聩的名头。
这不是他想要的。
区区一个女子。
这几日,他在她身上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神思。
如今,被太后抓住了把柄,他不如将计就计,让孟华玉死在大狱内。
既坐实了他的名声,震慑他人,又免去流言蜚语。
他并不是一个耽于美色的男子。
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檀瑾宁的请求,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个侄子,一向懦弱听话。
檀云秋唯一感到惊讶的是,檀瑾宁竟然出乎意料地喜爱孟华玉。
那个女子,果然会迷乱人心的妖术!檀云秋的面色蓦地变沉。
他道:青松过来。
青松颔首等候命令。
他等了许久,未听见王爷的下半句话,疑惑看去。
只见檀云秋似乎呆住了,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
他不敢多说什么,静静等着。
良久,檀云秋才道:......方才皇上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去照做吧。
青松道:是。
青松方走几步,檀云秋再次开口道:算了。
我也去。
他要亲眼看看那女子在大狱中是怎样一幅惨淡的模样,失去了美钗华服,便如一朵黯淡枯萎的花,再也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华玉确如檀云秋所想,面容惨白,仿若失去了生机。
大狱潮湿阴暗。
阴森可怖。
华玉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待过。
她不仅怕,还不适应。
空气中混杂着的味道令她阵阵作呕。
她蹲在干草堆上,并不敢坐在地上。
地面潮湿,不知是沾染上了什么液体。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搭在上面,眼睛里盛满茫然无措。
狱内没有光。
无法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但华玉感觉,自己好像来了许久了。
突然间,似有一阵熟悉的声音透过惨叫求饶声,传入她的耳内。
华玉紧张地扬首盼望。
直到看见檀云秋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她忍了一夜的无助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泪珠一颗接连一颗滚落下去。
她压抑着哭腔唤道:......王爷。
檀云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华玉褪去华服,穿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素色袍子。
她的发髻散开,乌鸦鸦的黑发披在身后,头上无珠钗,面上未施粉。
然而即使如此,她纤弱的身姿似也在宽大的袍衣下若隐若现,面上泪珠点点,更添柔弱。
檀云秋仓惶移开目光。
把门打开。
狱卒上前打开大门。
檀云秋进去。
他居高临下盯着华玉。
若你安分守己做皇上的妃子,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你后悔吗?华玉仰面,眼下还带着将掉未掉的泪珠,斩钉截铁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对于我做的事情,从不后悔。
檀云秋冷笑一声:若让你死在这儿,也不后悔吗?檀云秋弯下腰,目光逼视。
他的脸颊在烛光映照下,有些白,眼珠乌黑似暴雨前的乌云。
面庞线条僵硬得让人看一眼便觉得透不过气。
他浑身散发着残酷冷漠的气息。
华玉颤了一下。
而后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他若真是不想要管自己,大可以将她丢在这里,任凭审讯。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来了大狱,还问她后不后悔。
这就说明,其实他也并不希望她就此死去。
还有希望的。
华玉道:我的心意,王爷都已经知晓,不必过多赘述。
只说这件事情,是我莽撞了,解下王爷腰带却并未小心藏好,以至于让人发现,才有了祸端。
与后妃有染,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王爷自来威风赫赫,行止有度,因我遭此污名,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若杀我,能止住这些乱人耳目的话,我的性命全凭王爷做主......她身姿纤弱,匍匐面前。
檀云秋道:......这是真话?华玉眼下的泪珠倏然落下:王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檀云秋似乎被她的泪珠刺了一下,后背蓦地僵了片刻。
他合着双唇,许久才道:真话是什么。
华玉语气带颤:我想求王爷救我。
我不想死。
檀云秋强迫自己不要再盯着这女子看。
她的眼泪、她带着哭腔的语气,甚至连她微微颤抖的身子,都像是被下了神秘的巫术,落在他的眼底,竟让他有些许不忍心。
他向来不会对人心软。
可是对上孟华玉,却屡屡败阵。
他逼着自己将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那里铺着一层干草,地面濡湿,浸着鲜血与泄出的液体。
味道难闻,难以忍受。
即使深夜,仍有审问,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地方,不单单是身体无法忍受,对于精神亦是极大的摧残。
他记得,从大狱门口走到这里,期间路过数个上刑的场景。
她都看见了吗?她害怕吗?檀云秋动动唇,随后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连忙将方才的想法从脑海中扔出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残忍无情: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救你呢。
华玉的眼睫快速眨动几下。
越发无措可怜。
她坚定道:王爷神通广大。
若想要救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华玉静静蹲在地上。
夜色寂静,衬得狱中越发如同地狱。
她在这里呆了大半夜,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多留下来。
尤其还是,带着对未来的无知,这使得她整夜都被莫名的恐慌笼罩着。
她并不确定摄政王会帮自己。
但摄政王是她唯一能够去求的人。
华玉抛掉被教导十多年的矜持自贞,她站起身,长久蹲地使她的双腿发麻,她慢慢动着,好一会儿才站直身子。
朝着檀云秋走去。
青松茂竹站在檀云秋身后。
门外守着狱卒。
华玉尽可能地忽略掉他们的存在,眼神定在檀云秋的身上。
檀云秋猜不透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孟华玉一向做些出乎他意料的动作,他本能地往后倚着,企图离她远一些。
华玉面颊红了。
华玉坐上了檀云秋的腿。
摄政王的双腿在当年的刺杀中,已然残废。
她原以为坐在上面跟普通的椅凳没有区别,坐上才发现,还是有的。
裙下发烫,似在火上炙烤。
隔着厚重的布料,仍能感觉到檀云秋的双腿结实有力,硬、邦、邦似山石。
华玉顾不得心底升腾的羞涩,与隐隐的惧怕。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对准了檀云秋那双合得绷直透着冷气的唇。
......良久。
华玉呼吸困难。
蓦地抬起头。
我求王爷。
救救我。
声调宛转悠扬,在若地狱的牢中,显得格格不入。
檀云秋的神识短暂地消失了。
他的眼前蒸腾起一片茫茫热气,这股热气烧灼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椅坐上仿佛被不怀好意的人放上了钉子似的东西,他想起身,可是腿上如有千斤重。
一股热气在他的四肢百骸隐隐乱窜。
他的眉头猛地蹙起。
狠很地盯着华玉。
华玉一幅无辜面容,仍安然坐在他的身上。
软、绵、绵的人似一团棉花,她的眼下挂着两道长长的泪痕。
她的唇色苍白,却染有晶、莹。
檀云秋的气焰被兜头浇灭:......你不知羞耻。
华玉面色一白:我如今是待罪之人,是宫中最卑贱的罪奴,与皇上没有半分干系。
檀云秋想要说出些什么来堵住她的话,可是他搜肠刮肚,却一个字也找不出来,只得重重地呵笑一声。
华玉攥着他的衣衫,似有前倾之意。
......求王爷。
檀云秋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狠,可这凶狠如同纸做的老虎,一戳就破。
他的双手放在扶手上,紧紧攥着。
茂竹青松垂头站在身后,狱卒亦低着头。
三人妄图将自己从这香、艳的场景中凭空消失。
华玉近在咫尺。
她气息微弱,面容哀求。
其实既然来了这里,本来也是不想她死的,对吗?檀云秋默默无言。
只是一个微弱的女子,她生或者死又能影响什么呢?更何况,这件事情,本来就有他的责任,若不是他不堪诱惑,将腰带遗落,也生不出这许多事端。
......好。
我帮你。
他的双手落在华玉的腰肢上。
隔着宽大的袍子,女人纤细的腰肢在掌心清晰浮现轮廓。
纤若蒲柳,滑如凝脂,似火星灼烫。
他掌心慢慢收紧,定定看着华玉。
华玉心中感激不尽,朝他笑笑。
谢王爷!檀云秋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华玉跪坐在焕然一新的牢房内。
自那夜后,她就被换了地方关着,仍旧在龙虎卫大狱内,只是地方与之前的天壤之别。
这间房里,明显被人清扫过,有一扇可以透光的窗子,地面铺着干净沁香的褥子。
虽与卧房不能比,但她很知足。
狱卒为她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几样小菜。
华玉叫住他:大人。
狱卒站定:姑娘折煞小人了。
华玉一笑:劳烦大人告知我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
狱卒一板一眼回道:小人日夜在这里,也不大清楚。
华玉唔了声,再问:那大人可知,栖玉宫的宫人都怎么样了?狱卒道:这个小人倒是清楚。
接着道:太后原是下旨要将他们杖杀的,被花容公主劝住了。
花容公主?华玉重复一句。
凝神思索。
狱卒道:正是花容公主。
小人有个弟弟在宫里当差,他不止一次对小人说过花容公主的善良,就是对待像小人弟弟那般脏污的人,花容公主从不低眼相看,那时她未出嫁,宫里头不少人受她恩惠。
正说着话,檀云秋来了。
狱卒噤声,打开门急步离开。
华玉忙唤他:王爷您来了!檀云秋嗯了声。
此事本就是因花容而起,她心中过意不去。
故才向太后求情的。
华玉很感激花容公主。
她二人并无交情,然花容帮她几次,她都记在心中。
只是听檀云秋的语气很是不喜,提起花容与太后,满面不耐。
华玉咽下原先的话头。
王爷此时过来,是有办法将我放出去了吗?檀云秋没说话。
华玉犹豫几声道:若实在无办法,我可以忍的。
关入大狱,势必要受刑。
若不受刑,便坐实了摄政王袒护她的事实。
就算华玉全须全尾地出去,又怎能活下去呢?她不仅仅是破了女诫,而是罔顾天威,与摄政王苟且,光是前朝的唾沫星子就能将她喷死。
只要......别打死就行。
华玉打了个颤,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檀云秋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口是心非。
就在昨晚,她为了不受刑罚,苦苦求他。
而今日,就能说出能够忍受刑罚苦痛。
她当真知道其中的痛吗?怕是一下都受不住,哭着求他住手吧!这样想着,檀云秋从狱卒手中接过长鞭。
华玉看着他将鞭子缠绕在掌心,而后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盯在她的身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浑身一冷。
檀云秋露出古怪的笑意。
这是用羊皮编成的长鞭。
这种材质的长鞭,韧性软,抽打数百遍都不会折断。
但你要清楚,只是一下,就能将人的脊背抽断,若打在腹部,则皮开肉绽。
从他的话音中夹杂而出的,还有阵阵凉气。
华玉缩着身子,惊慌看他。
檀云秋继续道:在大狱内审问的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鞭功。
他们会拿一块豆腐训练,直到能将豆腐内里抽烂,但是豆腐表皮却完好无损。
试想一下,若是鞭子抽在身上,什么话不吐出来呢。
华玉捂住双耳,乞求道:王爷别说了。
檀云秋大笑几声,眼神蓦地变得古怪。
他俯身盯着华玉的双目,清晰可见她眼中的恐慌,他放轻了语气道:你放心,我怎么舍得呢。
他突然如春风拂面,很可怕的。
华玉压下惧意,朝他微微一笑。
檀云秋直起身,让身后的人上前来。
他身后跟着一位女子。
女子穿着宫服,提着木箱子。
她走到华玉身边,蹲下身子。
小人是画师,还请姑娘将衣裳掀起来。
华玉了然。
她悄悄看一眼檀云秋,见他并没有避开的动作,索性一鼓作气将衣角掀到胸下。
还要再往上掀。
够了。
华玉不敢再动。
檀云秋眼眸深暗:把画箱留下。
你出去。
画师领命离开。
檀云秋又对华玉道:推我进去。
华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越发觉得他阴晴不定。
她快速地将衣衫整理一下,走到檀云秋背后,将他推进牢房内。
等他说了句好了,华玉这才从椅后绕到他面前。
站定,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王爷还要我做什么?把衣服脱了。
......啊?檀云秋伸出一只手攥住华玉的腰肢,将她拢到自己面前,随后捏着她的衣角往上掀开。
他将指腹捏着的衣角塞到华玉手中,吩咐她:拿好了。
入目。
华玉的小、腹平坦光滑,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
其上大约一掌的位置,是他曾扫过一眼血、脉、贲、张的所在。
他拿起画笔。
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落笔。
华玉颤了一下。
檀云秋眼目染红,掌心一寸一寸烧灼起来。
他道:孟华玉。
华玉下意识道:嗯?他声音沉沉带着威胁:这个地方,你休想再给别人看。
听到了吗?华玉面颊红透了。
听,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