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玉急步回卧房。
迎面撞上与她同住一院的女官。
女官早已换上簇新的裙装。
华玉停住脚步,赞她一句:真美。
女官面上立马漾起笑容,张开双臂,向华玉展示一番她衣上的时新花样,逗留一会儿,离开。
华玉则回了屋中,将放在箱笼内的衣裳拿出。
燕娘在院中浆洗昨日换下的衣被,正在晾晒,忽见华玉急匆匆地回了屋中,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起身,胡乱在身上擦干手,跟着进了屋。
姑娘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急匆匆的!华玉未言语。
她举起托在掌中的上衣,问道:燕娘闻闻这是什么香?燕娘轻嗅片刻:好奇特的香味,她知道华玉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她如此,因此多嗅了会儿,几乎贴在衣上,她对香料颇熟识,斟酌开口:初闻时,有股淡淡的沉香味,但是方才奴婢凑近闻,却嗅到了羊角花的味道。
......羊角花?此香可有什么作用。
燕娘支吾道:羊角花有补肾壮阳的作用,是房中催、情的香料。
如此。
华玉垂眸凝思。
她方才近距离闻过,女官的衣上并没有任何香味。
应该是只有她的这件衣上有。
可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小蝉已将那日在冷宫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皇后,那么皇后必然知道了是摄政王救下的她。
结合此前所知道的事情。
皇后与皇上成亲多年,相敬如宾。
前世里,华玉占尽皇宠,可每每面见皇后,她都从无不好,对华玉温柔对待,仿佛并未因她与皇上的关系而有任何苛责。
只因皇后并不爱皇上。
因此可以冷眼相看宫中新人。
从不嫉妒。
华玉试着猜想。
灯节那日,是华玉在皇上身边当值,而皇后赐下的新衣必定要在当天穿,这是皇后恩泽,宫人都得受着。
倘若穿此衣,皇上闻之,兴致上来,她身为司设女官,又曾是皇上嫔妃,怎会不从?乍一看,是要促成与皇上的美事。
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敲打。
衣上的香味并不浅淡,甚至很明显,这就说明皇后并不想刻意隐瞒。
她想借此告诉华玉,什么是本分。
华玉在想明白的瞬间,忽然被心底涌上的如波涛般的耻辱淹没,她茫然无措地坐在床边。
燕娘问她:这衣裳要怎么处理?华玉道:先这样放着吧。
燕娘重新将新衣收拾进箱笼。
看了华玉几眼,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奴婢虽然不太懂皇后此举是为何意,可这件事情让姑娘犹豫了,甚至还令姑娘伤心。
奴婢不会说什么话,可是奴婢在一旁冷眼瞧着,皇上人虽然好,可是出了事情根本护不住姑娘!您曾是他的嫔妃,如今被贬为女官,这样离奇的事情他竟然无半点挣扎,从了。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的男人,姑娘天仙似的人,纵使他是皇上,也根本配不上!皇后虽是皇后,可她也不知姑娘的处境,也无法干预姑娘的决断。
有些事情,姑娘不必受其干扰,自己决定就好!话糙理不糙。
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确实没有好退步的余地。
且不说皇上能不能护住她,只说摄政王那样的性子,但凡看见华玉与皇上有亲密的举动,就恨不得将人扒了,她怎敢触怒他?华玉想通了,心情舒畅些,朝着燕娘笑笑。
燕娘见此,也舒了一口气,又问:这衣裳可要处理了?华玉想想:倒也不必,先放着吧。
随后又问:这香是怎么起作用?是否近距离才能行?燕娘点头:若是焚于香炉,作用大些,但其染在衣上,除了贴上细闻,极难起作用。
华玉了然,点点头。
......凤鸣宫。
王月兰躺在塌上,纱幔挽起,她穿玉色绣牡丹抹胸,披着夹绒的褙子,脖上围着一圈白色毛领。
她脸色不太好,咳嗦几声。
我身子不舒服。
双环,你去请摄政王来。
双环应了声,急步离开。
随后回来。
回娘娘的话,王爷现在有事走不开。
王月兰闭眼几息。
你告诉他。
我在宫里等着。
双环要走,王月兰又道:等一下,你再告诉他一句,就说母亲前几日进宫来,做了他爱吃的糕点,要他务必来取。
双环应了声,将话带到。
回来后笑盈盈道:王爷说了,忙完事情就来。
王月兰的面上这才带上笑意。
扶我起来梳妆。
王月兰换了身新衣。
坐在镜台前细细打量自己。
镜中女子杏眼小嘴,巧笑嫣然,面上一抹淡似轻云的愁绪久久不散。
她面色有些苍白,便在双颊涂了层艳丽的桃花粉。
收拾好一切,她去催促宫人将屋中的熏香换成沉香,又令双环去小厨房取来栗子糕、翠玉豆糕和如意饼。
做好一切后,她端庄坐在椅上,静静等着摄政王的到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糕点已经让人换过四波,檀云秋才来到凤鸣宫。
王月兰本想坐在椅上静静等着,可她听着辚辚的车轮声便坐不住了,她下了椅子,急步走到门口,宫人为她撩起棉帘,檀云秋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止不住地扬起了笑意:表哥!檀云秋刚从大狱出来,面上还凝着未消的寒冰。
赵美人的死讯传出,赵大人与赵夫人当场吐血身亡,他二人本就还剩一口气吊着,乍闻噩耗,承受不住就这么去了。
只是这件事情传到外面,被人抓住了把柄,言他残害朝廷命官。
龙虎卫可不是吃素的。
当场抓住几位传播此话的人,其中有平民亦有朝廷官员,被他系数关进了大狱。
只审了半个时辰就都召了。
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也难怪这些时日盛京城关于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斥责如此之多,原来全都是广平王在背后搞得手脚。
一个远在大周边境的老匹夫。
他并不放在心上。
檀云秋静坐在轮椅上,一面用帕子轻拭手背溅上的血点,一面轻抬眼皮,似笑却告诫道:皇后慎言。
王月兰面色一窒,心头升腾而起的喜悦顿时被浇灭。
......王月兰从幼时便很崇拜她的表哥。
她的表哥檀云秋,是整个盛京城最明亮耀眼的男子。
他不仅有华贵荣耀的家世、俊美无双的外貌,他还文韬武略,幼时出口成章,十三随大将出征,屡屡败退敌兵。
那时候,他打马过盛京城,都能使得城内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有心慕他的姑娘,崇拜他的郎君。
他总是一身素色锦袍,腰携长剑,恣意潇洒。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这样一个如同灼日的人,令他人远观崇拜的人,是她的表哥。
她可以随母亲入太子府。
亦可以待在太子妃姨母的身边,去看那笑得爽朗明媚的表哥。
这是她幼年最美好的记忆,母亲总说,等她长大就可以嫁给表哥。
王月兰一直期待着。
她性子娴静,容易害羞,只是看表哥一眼就脸红红的,她知道在表哥眼中她是个小姑娘,但总有一天她会长成大姑娘。
她等啊等,却等来了太子谋逆全家流放的消息。
而她那阳光恣意的表哥,也一去不复返。
......王月兰局促道:王爷知道我并不喜这皇后之位!檀云秋看她一眼。
你如今已不是小孩,愿不愿意都已成皇后。
王月兰抿唇没说话。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
茂竹青松立在檀云秋身后,二人将他推进正殿。
双环已将帘子打开:屋内燃着炭火,请王爷进屋来。
檀云秋合着双唇未言语,亦不动。
王月兰越发委屈:难道王爷要与我生疏不成?你我是至亲之人,可自从你回京后,不但不肯与我相见,甚至我多次邀你,你都不来。
我知你如今是摄政王,你的名声不好听,可我不怕!你要我自重,在这偌大的宫中,我却只有你一个可以信任依赖,这吃人的地方,我并不愿意多待!檀云秋眉头紧蹙,怒气隐隐在面上浮现。
他双手交叉拢在袖中,视线落在王月兰面上。
她眼中滚落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可怜极了。
她的长相,继承了苏家女人的面貌,温婉清秀。
然檀云秋烦乱的心绪并未因她的泪珠而削减,只是收敛了下身上散发的怒气。
你该长大了。
他声音冷冽:你如今已成人妇,男女有别,王夫人是怎么教的你?你在宫中,无人敢欺,便是皇上太后也得看在我面子上,不敢为难于你,你还有何不快?他的语气冷漠又无情。
仿佛撕开表亲这层关系,什么也没有了。
凤鸣宫是你的寝殿,我只警告你一次,往后绝不会再来!王月兰瞪大双眼,泪珠接连滚落。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这么无情。
难道从前,他对自己一点情谊都没有吗?她心里徒然比较起来,与那个仅有几面的女子。
......那怎么解释孟娘子?王爷口口声声礼仪纲常,可为何会刚好在冷宫中碰见她?又为何要救她,不惜杀死赵美人,惹来这许多日的弹劾!檀云秋瞳孔一缩,张嘴无话。
王月兰见他这副模样,心已经凉了大半。
檀云秋问她:你怎么知道?王月兰笑笑:自然是有人看见的。
继而又道:王爷是有大志向的人,皇上身体虚弱,未来能到几何还不知道。
他膝下无子,整个皇室本就子嗣艰难,现如今还手握实权的,只有广平王,可他与你相比,无异于卵石。
孟华玉是后妃,虽如今挂着女官的名,可是太后心里打着的算盘你我都清楚,此事能有一人瞧见,便会有第二人,若真有一日被人发现,宣扬出去,拿此事做文章,你要怎么办?檀云秋面色如常。
王月兰惨然一笑:我知王爷位高权重,流言蜚语并不在乎。
可是连我的母亲,你都不在乎了吗?王爷虽与我生疏,可是连我的母亲你的姨母都要疏远吗?她一向爱重你,如亲子。
她本就因为废太子一事,整日郁郁寡欢,当年我还在家时,便不止一次听她念起姨母的名字,如今我来宫中,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可她已经年纪大了,再承受不住噩耗。
若让她知道,王爷与皇上后妃勾结,她会作何想?檀云秋静坐片刻,忽然道:谁说我与后妃勾结?他唇角挂起抹嘲讽又不屑的笑:只是一女子而已,我从未放在心上。
小时,姨母待他极好,母亲死后,姨母便成他唯一的家人。
他沉思片刻,心中有了较量。
孟华玉虽然很美,也确实很得他的心,甚至那时在慈恩殿里的吻隐隐有让他沉迷的态势,但女子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且在他头上冠上无、耻、昏聩、沉迷美色的女子。
细想想,确实不好。
他抬眼,只见王月兰因他的话面露喜色。
他沉声道:今日之事,我已明了。
望皇后此后,慎言慎行!话落,他吩咐将他推出去。
沿路绿意盎然。
宫殿张灯结彩。
装扮鲜艳的小戏子沿着甬路走来,路过他身边时恭敬地等待着。
这些是为了后日的灯节所备的戏子。
所过之处、所经之人,皆露喜色。
然檀云秋却在这片气氛中,越发觉得胸口似闷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他整个人坐在椅上,忽然生出一股被囚的燥怒之意,他紧紧抓着扶手。
是因为孟华玉?怎会?!檀云秋面目冷凝,似笼着股薄薄坚冰。
吓得来往宫人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正在此时,甬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那声音如黄莺婉转,悦耳动听。
慈恩殿前的东西甬路上,在尽头,华玉和一女官穿过朱红大门,进入白石甬路。
华玉今日穿一身素色衣裳,天气转暖,她只着抹胸褙子,露出光洁脖颈与下方半掌的肌肤,那地方莹润得在西垂的日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辉。
她身侧的女官仍是交领窄袖。
这一对比,华玉的穿着越发显目。
她从远处走来,映在朱红宫墙下,像个剥了壳的蛋,让人垂涎欲滴。
檀云秋的视线无法自拔地落在她身上,良久,又带着嘲讽般地哼笑一声,整个人身上浮现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阴沉气。
女官用胳膊轻碰华玉,嘘了一声:小声些。
前面是摄政王,他脾气古怪,千万别惹到他,说完又咕哝一句:早知就不走这条路了。
华玉看过去。
果然看见了檀云秋。
只是他的视线阴沉可怖,心情不好?华玉没细想就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后与身侧女官往前走,忽然她呀了声。
我有东西掉了,我回去找找,你先走吧。
她眼见着女官离开后,折返回去。
檀云秋仍坐在慈恩殿门口。
似在等她来。
华玉扬起抹小心翼翼的笑容,杏眼偎着泠泠水光,道:现下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王爷似乎也不需要椅搭。
也怪我手慢,本应该几日就做好的,硬生生拖了这许久,王爷别见怪。
现下我得送东西,今晚我给王爷送去!说完,她定定看着他。
可他始终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了?明明那日在慈恩殿,两人还好好的,怎么只是过了几日,他就变成如今这副,比初见还要阴沉的面庞。
华玉很有自知之明,她不多问,只是静静站着。
虽然身体在他的打量下隐隐发颤,但她面上始终挂着抹乖顺无害的笑容。
过来。
靠我近些。
华玉弯下腰。
面庞几乎贴近檀云秋。
她睁着眼,睫毛颤动几下。
檀云秋的手落在她的面上,他的掌心依旧灼热,只是他的指根有厚茧,贴着她的面颊仿佛密密麻麻的针在挠她。
她挣扎着偏偏头。
蓦地,下巴被捏住。
华玉动不了了,问一句:王爷要做什么?这里不太好......檀云秋扯着嘴角怪笑几声。
他的指腹忽然揉几下她嫩得似豆腐的唇。
良久。
不止华玉面颊有微红,唇亦如此。
这时,却听他薄情寡性的声调响起:到此为止吧。
往后不要再往我面前来。
他说完,将手松开,以背影对着华玉。
华玉不解,下意识追问道:......王爷这是何意?可慈恩殿的大门在她面前打开又合上。
砰一声巨响。
华玉一头雾水。
门内。
檀云秋脸色沉得好似滴水。
胸腔并未因为方才那句话而有所舒展,反而闷堵得难受极了。
青松沉默片刻,问道:既如此,孟姑娘给的靠枕是否也扔掉?他话刚落,檀云秋的视线扫来,那双眼睛沉得似乌云压天,赤色覆盖在他的眼上,显得有几分阴气森森。
青松猛然跪地:小人多嘴。
小人该死。
檀云秋挺起腰背,张张嘴,本想叫青松将靠枕拿去扔掉,可只是不靠在柔软舒适的枕上,他隐窜在体内的那股浊气便越发膨胀,击得他额头胀痛。
他将此事略过去:广平王在盛京城,你派人盯紧些。
恐怕最近会有异动。
青松茂竹领命。
皆松了口气。
......另一边,华玉小跑赶上女官。
她面色如常笑笑,说一句东西没找到。
然后二人将尚寝局分发的东西送到荟萃园。
正巧此时小蝉亦在此,她叫住华玉。
华玉随着她来到假石旁。
华玉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事情?小蝉神情慌张,左右观察无人,放下心,一股脑地道:今日我在凤鸣宫洒扫,瞧见摄政王去了。
他在屋中与皇后娘娘待了许久,我本来想要靠近听听的,可是有人守着我没敢,只是摄政王出来时,我隐约听见他旁边的书童提起过孟姐姐的名字。
她捏了捏掌心的小银叶子。
华玉问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小蝉面带委屈:那日孟姐姐安慰我,还给我小叶子。
我心里很感激你,可谁知你刚走,我就做了背叛你的事情,这种人我一向不喜欢的,实在可耻!我心里过意不去,今日看见摄政王进凤鸣宫,怕是因为那日的事情,他有为难你吗?皇后问了她冷宫发生的事情,她如实告知,今日摄政王又去凤鸣宫,肯定是为了冷宫的事!她虽然年纪小,可是这种事情稍微想想也能明白。
宫里最忌讳私相授受了。
摄政王没人敢说,别人却不同。
他没难为我。
华玉斟酌一会儿,又道:你别多想了,那日我被赵美人挟持,若不是摄政王救我就活不下来了。
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事情,他去不去凤鸣宫与我也没关系。
小蝉啊了声。
是她误会了吗?华玉朝她真诚一笑,从袋里又掏出一枚小银叶子递给她。
这些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宫里人多口杂,说多容易被人抓着把柄,知道吗?小蝉点点头,连连摆手不要华玉的银叶子:我已经有一个了!她说完快速跑走了。
华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她定在原地。
还没从今日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所以......是皇后发现了摄政王与她的奸、情,她不仅送衣物敲打华玉,亦劝告了檀云秋一番。
不然也不至于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日忽然要与她划开界限。
人与人真是不同啊。
华玉忽然叹息。
她为依附摄政王,胆战心惊数月,眼见着他对自己有半点亲近之意,却因皇后几句话,前功尽弃。
她有些委屈,亦有些想哭。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摄政王说出那样的话,他说到此为止吧。
瞬间把华玉为了讨好他筑起的高墙粉碎,令她羞愧、难过的情绪将她淹没,难以忍受。
恰在此时,荟萃园的小戏子在扬声练嗓子。
唱的是《妾薄命》: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唱的这些话,似讽刺似嘲弄。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华玉忽然感觉一阵冷气袭来。
她回了卧房。
此时心中的委屈早已经散去。
唇上仿佛还残留他指腹的热度。
既然决定放手,又为何如此戏弄她?她的委屈瞬间被愤愤替代。
瞥见屋内无人,这才小声骂一句。
果真是个不近人情、冷面冷心的......混、蛋!作者有话说:①《妾薄命》李白本章有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