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至中途,停下休顿片刻。
周湘来至公主车厢。
华玉虽在车外,却囫囵听了几句。
绿珠瞥一眼厢内又收回目光,她用手肘碰下翠禾,翻了个白眼,轻声道:又来了。
在公主府被婆母训斥,出了府又被周姑姑教育,咱们公主可还有公主威严?翠禾蹙眉:少说些!绿珠怏怏闭嘴。
华玉离马车远一些,城外的凉风吹得人脸颊发红,她抬手轻拍下脸颊,暖了几下。
又等了几息,周湘从车厢内走出,她对着华玉行礼:烦孟姑娘在外站了许久,是奴婢的过错。
华玉展颜一笑:无事。
周湘走后,华玉掀开车帘,进去。
花容公主面色如常,她弯唇笑笑:华玉快来。
华玉坐在她对面。
花容公主拿起碟中的糕点,放进嘴中细嚼,浓郁甜香蔓延。
大袖沿着她的手腕滑下,露了白皙腕部,赤紫手印印在上面,赫赫显目。
华玉大惊,一时之间不知要说些什么,然后就见两行清泪沿着花容公主的腮颊流落。
公主怎么了?若有伤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花容以袖掩面,将脸上泪珠擦干,露了个勉强又无奈的笑容。
她正是碧玉年华,眼中却沾染风霜,满身疲倦之态。
无事,你莫担心。
华玉蹙眉,想起在车外听到的几句碎语。
我与公主几面之交,公主却点名要我相陪,虽名为相陪,却让我有幸能见宫外风光,我很是感激。
况公主还曾出言劝我注意赵家女,公主待我,可谓是真心。
那我便斗胆认为,可做公主的知心人,若公主有烦闷之事,尽可出言,我绝不外传。
花容的笑容渐渐僵硬,她面上仍旧保持着端庄娴静的表情,眼眶中似乎有什么断裂,顷刻间,便如雨珠般滚滚而下。
她哽咽道:我、我真想与那个畜牲和离!......花容嫁给高存之两年,起初二人也曾琴瑟和鸣,可后来花容一直未孕,渐渐地,婆母高夫人开始不满,但碍于她公主的身份,始终不好说什么。
在此期间,花容喝了许多药,求子未果,久而久之,高存之开始纳妾,她也悉数认了,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的妾室。
可一味地忍让,并没有换来丈夫的理解、婆母的宽容。
高存之彻夜未归,频繁留宿花儿巷,与楼里一位叫柳媚儿的勾成鸳鸯,甚至想将她纳入府中。
高夫人将这一切怪到花容身上,言她无能留不住丈夫,更无法生育子女使高家无后,日日冷言冷语待她。
花容性情本就温和,不善与人争论。
她将苦楚咽下,谁家的日子不是如此?她能忍的。
可与妓子同侍一夫,她却实在做不到,她去宫中本是向太后诉苦,却得了一顿训斥。
她不能生育,一切的罪过便在她身上。
哪怕她有公主之尊。
嫁为人妇,也只能顺从婆母公爹,体贴丈夫,万不能有任何诋毁之言。
更何况,高家是太后的母家。
她有冤屈又该何处诉呢?花容呜呜咽咽地说着,泪珠如雨落下。
华玉坐在她的身侧,以手扶在她的背上,轻拍几下,问她:去兴国寺,也是因为公主吗?花容道:你说的没错,驸马近日与我总是争吵,前些日子竟还动起手来,无非是因为那妓子的几句空穴来风的话。
这件事情传进婆母的耳中,她进宫到母亲面前,说我不守妇道,公然顶撞丈夫......她双手捂面轻颤几下,又道:母亲竟也听她的,叫我去训了几句,便认定是我不能生育这才导致夫妻关系不和,今日去兴国寺,即是为皇兄祈福,亦是为我求子......华玉听此,很是气恼:岂有此理!她的声音有些大,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落在花容背上的手也因愤怒而发抖。
华玉问她:公主待高家子可还有真心?花容一笑:怎可能还有?就算曾经再深的感情,如今也已消耗殆尽了。
华玉道:既然没有感情,不必再有过多牵扯!不若离他远些,还能得个清净!你为我之心,我很是感激。
我虽在高家两年,可处处却似个外人,不,外人甚至还能得几分尊重,他们分明拿我不当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什么公主的身份、荣耀,既嫁为人妇,丈夫便是天,婆母便是尺,我逃不出天,也躲不过训诫呵斥......母亲本是高家女,高国公是母亲亲弟,这样的关系,我怎能与母亲诉呢?就算诉,也只怕是没法子!唯有忍耐罢了.......她曾诉过,可结果不如人意,反倒如烈火亨油,让高家得知太后的态度,待花容变本加厉,全然不顾忌她皇室身份。
嫁入此家,无异于以身饲虎狼!华玉眼眶含泪,默默看着身侧的花容。
花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人皆言她与驸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可谁知背后却是这样一段令人心酸可恨的关系。
若如她所言,便只可以忍耐吗?华玉怔怔想着。
半晌,她道:公主所言,令人难过。
可是依照公主所说,若忍耐可以解决事情的话,从公主为他纳妾的那天开始,这件事情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并没有。
忍耐带给公主的,是日复一日的磋磨,是变本加厉的轻视,是永远也离不开的囚笼......华玉的目光落在花容露在外面的伤痕上,如此乌青的掌痕,可见此人心中的怒与恨。
可二人是夫妻,能有多大的仇恨才至于此?花容笑笑,将眼泪擦干:你为我好,我很开心。
我贵为公主,从小虽有世家贵女相伴,可无甚真情。
如今能与你说一说,得你几句劝慰,已经很好了。
这件婚事,是母亲提的,和离只是妄想,高家我是一辈子都逃不了了。
华玉垂眸,半晌无言。
她方才所说的话,太过激了些。
毕竟涉及太后与高家,应该谨慎些,可她又不忍见到花容公主的眼泪。
虽与她仅有几面之缘,可公主为人和善,给她很好的印象。
见公主面容憔悴,目染哀泪,想起前世她早早逝世,难保没有整日悲伤的原因!正因为身处高家,不得离开,如同囚在牢中,否则一位花般的公主,怎会早早逝世?想到此,华玉越发不忍心。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如今自身都难保,又如何能够救他人。
她心中叹息不止。
若公主能像她这般宽心就好了!华玉前世身为帝王妃,转眼间就能投身摄政王的怀抱,私以为可不是一般的脸皮能做到的,可不如此,怎可谋生存?无非是放下那点脸皮罢了。
华玉双眸一亮,道:我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花容自然是道:你说便是。
华玉道:依我所见,囚住公主的并非国公府。
那能是什么?是公主的心。
花容疑问:这句话我可就不懂了。
华玉轻轻转动腕上玉镯,有些迟疑。
她眼睫半垂,素来温软带笑的面上染几分愁绪,然而不过几息,那愁绪便烟消云散,化为明媚笑容。
女诫规训女子,言男子为天,女子卑弱似瓦砖,若遇丈夫无德无能,只能忍着,或体贴或奉承或温柔小意,可她们若不欢喜了怎么办?公主既说对高家子已无情谊,那他纳妾还是狎妓都是他的事情,或出丑闹事,都不相干!公主自有公主府,往来出行亦不受限制,何必久待让自己不喜之地,久见不喜之人?他若负心,我等何必再抱有希望?不若及时抽身!花容公主震惊不已。
她久久睁大双目,无言片刻。
这......这......华玉见花容公主怔怔,下了一剂猛药:以公主之尊,何人见不到?常言不必吊死一棵树,驸马既能纳妾,公主有何不可!唐朝太平公主,可养了许多面首。
我知公主或许于此无意,但不可拘泥于不快之事,或品茶插花,或外出交际,总不能闷死在‘牢’中。
花容失神片刻,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可不肖几息,她却隐隐有兴奋之意。
她抬眸,目光湛亮: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极了!华玉朝她笑笑,眉眼温柔恬静,再乖巧恭顺不过的模样。
正在此时,车壁传来邦邦几声。
花容掀帘去看。
柏年皱眉:公主哭过?花容朝他一笑,仿佛煌煌日光落在她眼底,晶莹得溢出璀璨的光芒。
我无事。
柏年沉着脸:那等人,不值得公主为他哭!只要公主吩咐,属下立刻将他杀死!绝不连累公主,到时,您就自由了。
花容忙道:不是为他哭的。
柏年,我以后再不会为他哭了。
她于车内伸出手,迅速地戳一下柏年紧蹙的眉头,旋即若无其事地收手,笑着道:他不值得。
柏年面颊烧红,垂头不语。
花容将帘子放下,静坐了片刻,忽然道:华玉。
嗯?公主要说什么。
花容疑惑道:你如今为女官,也是愿意的,对吗?华玉微微一怔,继而挺直身子。
她愿意的吗?于她而言,哪里有选择的权利,无非是求个活命罢了。
她垂眸,淡淡委屈萦绕心头,面上却什么也不显。
我并不能做主,但若非要说个高低......是女官。
花容了然。
怪不得初见华玉时,便觉她与旁人有异,提起皇兄面露疏离,显然不愿亲近。
这话花容到底没问出口,谁还没有点秘密呢?她也没戳破,只是道:女官虽品位低,比起妃子却多自由。
华玉附和点头。
日头已正中,车驾出了皇城,行了半个时辰。
四周人影渐渐稀疏,杂草凌乱扎在路边。
华玉犯了困,以手撑头睡了过去。
忽然之间,地震山摇,鸟雀惊飞。
醒醒!花容推醒华玉。
华玉困倦地睁开双眼,继而听闻外面的声响,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花容摇摇头:我也不知。
车驾之外,几人高坐马上,身穿甲胄披风,腰跨长剑。
马蹄声呼啸而来,似有撼动天地之势。
刹那间,护卫拔出刀剑,对准突然袭击的人马,围聚在车驾四周。
大胆!尔等何人?马上之人狞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竟叫我撞见皇家车辆!我父王之仇,今日得报!你们且拿命来!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言有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