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未亮,华玉被叫醒。
她往常不是这个点醒,宫里人都知道她虽然被贬为女官,可到底与皇上有一层关系,再说她眉目含情仙姿绰约,未来怎样还真不好说。
宫里人敬着她,仍把她当娘娘。
可现在不同了。
皇上体弱,已移居温泉宫休养。
说是这样说,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天要变了。
几日之前。
就在太后一行人在兴国寺时,左右不过十天,先是北境带兵公然挑衅,而朝堂却因派谁前去争吵不休,再是皇上当场晕在龙椅上,这才匆匆止住吵闹。
众人忙里忙慌请太医,得出皇上实在不堪重负,若长此以往,终会熬坏身子。
皇上这才移宫,令摄政王暂居龙驭殿,摄理国政。
皇上这明明是要退位让贤,除了摄政王没有再好的人选。
圣旨虽未下,却已成定局。
宫里的风向跟着转个转。
先前亲近皇上的,被冷落被打压。
先前亲近摄政王的,被提拔被奉承。
华玉,便是那个得皇上圣心的人。
此前脏活累活不用她做,现下不同。
有人借着此事刁难她,也根本不怕她有翻身的一天,毕竟在众人眼中,华玉外貌出挑,可到底曾是皇上的女人,皇上没用了,她自然也跟着没用。
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
正如眼前这个,是宫里管事的嬷嬷,每每见到华玉都是谄媚讨好,现在却变了个样子,掐着腰大嗓门喊道:人得认清自个身份,还真当自个是宫里娘娘?处处都得要人服侍不成。
从前偷懒就偷懒,现下正是忙的时候,由不得你躲!这几日一直在兴国寺,宫里的事情知晓并不多。
华玉也是昨晚上才从燕娘那里听到一些事情,如今再看眼前这人的模样,心下叹口气。
她简单梳洗一番,跟着出了桐花巷。
冯嬷嬷走在前,将华玉领到一间小院。
指着地上的木桶道:满宫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闲的人,你既是司寝女官,这些都是皇上换下的衣物,你洗干净些,若是做不仔细被我知道可别怪我罚你。
华玉无二言,拎着木桶到池边,安静地浆洗。
她无视周围人递来的目光,也不说话也不偷懒,认真干着手里的活。
只是小腹坠坠地疼,水凉凉的。
劳累一天,回了桐花巷。
燕娘一阵心疼。
怎么能这样呢,分明是为难姑娘!华玉默默点点头。
是呀,是故意为难。
她活得小心翼翼,从不曾得罪人,若说真有那么几个看她不顺眼的,掰着指头就能数明白。
无非就是利益之争,从前她是皇妃,跟她有利益冲突的是争皇上宠爱,如今她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有的不过是一份大胆勾、引摄政王的心思。
她不自量力,成了那人的眼中钉。
燕娘见华玉耸拉着小脸:奴婢去请摄政王。
华玉一惊,喊住她:叫他来做什么!燕娘停住:姑娘正是月事期间,疼得脸都白了,还被人安排去冰水里洗衣物,这不分明难为人。
华玉弯腰压着肚子: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燕娘还想走。
华玉便问她:我和皇后,摄政王在乎谁?燕娘脸一白:此事跟皇后有关?她平白为难姑娘做甚。
华玉扯着嘴角。
笑得难看。
这辈子跟前世有太多的不同了,摄政王早早地入住龙驭殿,皇上也没有死,反而去温泉宫养身子,她想若檀瑾宁真能离了朝政安心休养,这辈子或许也不用早死。
而皇后跟皇上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如今摄政王登基,她的心思指不定全冒出来了。
表哥表妹,情谊深厚。
摄政王哪里还会记起她这么个可有可无的人啊!华玉摆摆手,躺在床上拥紧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摄政王的态度我也摸不准,谁知他会不会理,若是燕娘去了他不来,落人口实,被皇后知道,肯定变本加厉。
燕娘点头应是,心疼地摸摸华玉冰凉的小手,又去冲汤婆子放到她手边取暖。
半梦半醒间,华玉低声安抚道:也就这样了。
忍忍,过几日就好了。
华玉说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
虽然摄政王态度冷漠,可在兴国寺,她总归是跟他睡了一夜,躺在一张床上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她等了几天,天气转暖依旧不见摄政王的身影。
她暗忖。
继而想明白了。
必定是摄政王要远着她。
从前他隔几天总会来她屋中,先前在栖玉宫时,他几乎每晚都来,什么也不做,只是让她念些话本,他坐在一旁小憩。
可那时候,他是摄政王,如今他是名正言顺即将登临大统的摄政王,自然不好再跟她纠缠。
她是皇上的先妃子,传出去终究不好。
渐渐地,华玉就淡了心思。
本来接近他也只是因为不想走上前世的道路,她怕死,如今她认真地完成嬷嬷的任务,安分守己不出头,皇后忘了她这号人,也就不会刁难她。
而她到了年纪就出宫。
想想,这才对呀。
华玉垂头盯着桶中潋动的水波,冰凉水丝绕着她的双手,似乎要将这股凉意渗进她的肺腑,她眼稍红,扁扁嘴压下喉间涌出的哽咽,动作慢下去。
冯嬷嬷阴阳怪气的声音立马响起:宫里的活一大堆,这才哪到哪儿,你可别想偷懒。
什么身份做什么活,别妄想飞上枝头的事......她掐着腰。
还怕这人背后有人护着,可来这里干了几日的活,也没见有贵人递半句话,她就大了胆子,言语越发粗鲁谩骂。
华玉低应了声。
凉风飕飕吹动。
脊背也跟着泛起凉意。
衣物翻动水波的声响盖住车轮声音。
檀云秋阴沉着脸道:她是什么身份?华玉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背一僵,猛地回转身子,水洗过的通红眸子直直望向来人。
檀云秋气势比从前还要压人。
之前在他面前还能喘口气,现在只是跟他的视线对上,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刀悬在额上。
冯嬷嬷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王爷怎么来了。
华玉也跪地行礼。
檀云秋的视线落在华玉身上。
他的气势又沉冷许多。
等他到了华玉的身边,近距离地看清她瘦弱身躯,心口又是一沉,他伸手:免礼。
华玉垂头道:谢王爷。
他怎么来这里了?是......特意找她的。
她局促地抿着唇,一时弄不明白他的想法,偷偷瞧他一眼,正对上他落在身上的视线,她吓得一瑟,忙又将头垂下。
先前在他面前的胆子似乎都随风飘散,连看一眼都不敢......匆匆一瞥,檀云秋看清了女人尖尖的下巴,还有那双明显因为委屈泛红的眸子。
他方才伸出手,她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反倒后退小步,像是要跟他划开界限,这个举动让他很不爽,他强硬地握住她置在身前的小手,冰凉的触感。
他皱眉。
这几日你一直在这,顿了顿,......洗衣裳?华玉:是。
听到他的询问,她的心塌了一块,眼眶又红了。
她这次没再藏着,慢慢抬了头,水眸委屈凝望他。
檀云秋越发阴沉。
他将华玉的两只手握在掌中,勾着她的双手将她拽得往前几步,离他只半步的距离。
他掌心热,指腹不停去摩她的掌心,摸到指跟有些硬。
这是这几日干粗活多,磨出了茧。
他脸上的表情风雨欲来。
冯嬷嬷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她跟华玉是没有怨仇的。
可她模样丑,从小宫女熬到掌事嬷嬷吃了不少苦,最看不上模样俏的人,见着了总在心底鄙夷一番。
前些日子她去凤鸣宫,听见皇后似是不满意桐花巷的孟姑娘,为了讨好皇后,便可劲地折磨孟华玉,果然双环姑娘见着她也会笑着说几句话了。
她心里高兴。
可怎么也不会想到,孟华玉会跟摄政王扯上关系!她双腿瘫软,魂都被抽去了似的。
冯嬷嬷的音调拐成卑微讨好的语气,先前面对华玉的嚣张无影无踪:孟姑娘娇贵,奴婢本不想劳烦她,可这里人手实在不够。
奴婢想着孟姑娘本就是司寝的人,这桶里的衣裳都是皇上换下的,也只有孟姑娘......檀云秋目中寒光一凛。
不待他发话,青松一脚将冯嬷嬷踹翻在地,足足滚了十数米才停下。
孟姑娘与皇上何干?冯嬷嬷喉间腥甜,被踹得骨头发疼。
她忍着剧痛爬伏在地:......大人饶命,是奴婢有眼无珠,求大人绕奴婢这一次吧。
她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早知道孟华玉这么有本事,竟然跟摄政王有关系,她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动她啊!冷风瑟瑟。
檀云秋淡声道:把她处理了。
他望了眼华玉,见她神色委屈,并未看冯嬷嬷半眼,吐出口气,将手松开,吩咐道:去桐花巷。
到了屋门口。
青松茂竹自觉留步。
华玉推着檀云秋进了屋内。
她不清楚他待她的心思,只好缄默。
檀云秋仍旧阴沉脸色。
两人面对面许久,他见华玉不似从前热络,反倒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他一僵,眉头紧接着皱起。
怕我?华玉点头,又快速摇头。
檀云秋低下头,捏捏眉心,神色浮现倦怠。
前朝事多,他一住龙驭殿,便惹来许多风风雨雨,先不提北境的事,朝中也不太平,他抽不开身,连觉也睡得少。
好容易闲下来,想起她,来桐花巷却没见到。
原来人去给皇上洗衣裳了。
他胸口涨着一团浊气,那气压着他烦躁难安,直到见到她。
见她穿一身素衣,白着脸蹲在木桶边被管事嬷嬷训斥,那股浊气瞬间成了火,烧得他心疼肝疼,恨不能亲脚将训她的人踹走。
尤其见她素来白皙软腻的小手磨了茧,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那股怒火又悉数化为......心疼。
檀云秋伸手:过来。
华玉悄看他一眼,有些怕的样子。
檀云秋的脸色一僵。
他的手还伸在她面前,眼睫快速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细想片刻,呼了口气,尽量让声音软一些:你过来。
另一只手拍拍腿。
华玉迟疑坐了上去。
她的手藏在暖烘烘的大手中,歪着头打量着檀云秋。
见他面容虽然阴沉,可眼底却没有怒气,甚至方才出口的话有冰雪融化的感觉,她松口气,问他:......王爷还要我吗?怀里的人,水眸潋滟。
眼眶还带着因委屈泛起的潮红。
檀云秋呼吸一窒,面上红了红。
他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扬声道:为什么不派人去找我?手不想要了!她轻了许多,人瘦了,手也糙了。
他捏着掌中小手,心头丝丝泛凉。
华玉眨着眼睛,问他:我找了王爷,王爷就不让我继续洗衣裳了吗?檀云秋点头。
华玉又问他:以后要是有事也能找王爷吗?檀云秋依旧点头。
华玉的心情立马雀跃起来,她露了笑容。
凌空的双脚微微翘动几下。
她不想干粗活。
她每天都在委屈,浸在冰凉的水中一刻都受不了。
还好,以后她再也不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