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长长的距离,华玉听见龙驭殿内传出的声响。
一声声碎裂脆响震耳欲聋。
她被骇得停住脚步。
皇上他的腿......真的没办法治吗?在檀云秋面前,华玉根本不敢提这个事。
都传他双腿已残,没有知觉。
可明明那日在兴国寺他却喊着腿疼,而且......她坐在他怀中时,偶尔也能感受到来自那双腿的热度。
茂竹一脸叹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华玉小声:大人若是知道什么,告诉我,我也好进去劝劝皇上,否则我什么也不清楚,万一说错话惹他生气可怎么办?茂竹咬牙道:行,小人知道什么都告诉姑娘!他从小跟在皇上身边,他跟青松是太子府的人,亲历了檀云秋张扬恣意到冷漠阴沉的转变,有些事再没人比他俩更清楚的了。
这些事,本也不是秘密。
皇上这腿,刚出事的时候没能好好治疗,落下病根,连赵太医都说站起来的希望渺茫,对了,赵太医是宫里医术顶尖的,连他都这样说,那是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后来,皇上所幸就不用太医治疗,他也认了,可是这腿说是没影响,怎么可能?不光是不便宜,阴天雨天疼得皇上满头大汗!止疼的药囫囵地全吞下去,是药三分毒呐,小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皇上的事哪里是小人能够置喙的?华玉默默听着,她知道茂竹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檀云秋这腿到底是怎么伤的?她只听檀瑾宁讲过,是为了护驾被刺客伤的,既然是这样,又怎么会耽误治疗呢?不论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当年他在盛京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
她摸过他的腿,伤疤凸起,横亘在他整条腿上,交延错杂,她有时坐在他怀中,偶尔也能感受到屁、股下方犹如沙砾般粗糙的感觉。
当时她没多想,也不敢多想。
现在她却忍不住去猜,这腿上的伤必然不止一道......华玉不自觉皱着眉,语气带着丝丝连她都没察觉到的心疼:之前也就罢了,苦尽甘来,他是大周帝王,全天底下还找不出一位比赵太医医术高明的医者吗?茂竹大叹一声:从前找不到,现在皇上不治了!华玉惊讶地啊了声:什么叫不治了。
......小人也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
几年前听赵太医说起过一位专门治疗疑难杂症的医者,当时怎么找也找不到,如今人来了盛京,看了腿开了药方,可皇上他偏不配合......两人正在说话间,只听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青松焦急的询问,屋内的人仍是不让人进去。
刘成昨日挨了训,这才知道这位孟姑娘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别看她现在只是小宫女,可皇上之前吩咐准备的珠钗首饰,绣的精致的衣裙全都是送到她房中,多年不近女色的皇上,也是只在她房中过了一夜。
他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没眼色地找她的麻烦?姑娘可算是来了,刘成笑呵呵地道:皇上把自个关在屋里小半天了,奴婢是半点法子都没有,还得指着姑娘呢!不用他说,华玉心底已经担忧了,之前只是听屋里有瓷器碎裂的声响,伴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紧接着便是男人的闷哼声,她的眉头都揪起来了,贴在门沿上问:皇上?您让我进去行吗。
屋里安静了。
里面的人没说话也没拒绝。
那我进去了!华玉生怕他拒绝似的推开门便跨进去,迅速将门掩住,隔绝外面探究的视线。
龙驭殿她来过很多次,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奢华庄肃的寝殿内沦为一片废墟,凡是摆放着的瓷器都碎在地上,铺了层尖锐的瓷片,折子乱糟糟扔在地上。
她小心地躲开地面的障碍,进了东面的小屋。
檀云秋平躺在地上,鲜血蕴湿了他的手掌。
绛色袍衫上浸着一团暗稠的红色。
他的面容平淡无波,时常藏在他眼底的冷沉不见了,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茫茫然躺在地上。
任由脊背下的碎片划破他的皮肤,丝丝的痛意仿佛能掩盖住双腿传来的刺痛。
在朝堂,他就感觉到了双腿被啃蚀的痛。
撑到现在,他已经疼得没了感觉。
华玉临走到他身边,被地上仰倒的桌腿绊倒,双腿立马跪在地上,疼得她啊了一声。
双手险险要盖住尖锐的瓷器时,被檀云秋一把拦住,他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他看向她的膝盖,大喊道:传赵太医!华玉见他一脸郁郁的样子,没敢说话,小心地依偎在他的怀中,膝盖上应该是扎进一片小小的碎渣,出了点血,有些疼,却也能忍住。
我没事。
都出血了还没事?华玉垂眼,视线在他躺过的地面扫了下,心头微缩,跟他比起来,她这只算是一丁点伤而已。
地上那堆碎片都沾着血呢,也不怕疼......赵太医很快来了,被眼前一幕吓一跳。
但他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再说他是专伺候檀云秋的,也知道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这样的场面他可见过不少。
只是今日罕见地主动叫他来,他刚打开药箱,便听他道:给她看。
檀云秋漠然着脸,随手指一下龙床上坐着的女人。
可真稀奇。
赵太医没敢多看,很快就将华玉腿上的伤处理好。
只是擦破丁点皮,上点药就行。
伤得厉害的不在这姑娘身上,在檀云秋身上。
赵太医见檀云秋没有开口,便也识趣地告退。
华玉开口留他:劳烦太医留下药箱。
她知道檀云秋不开口,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身上的伤。
赵太医明白华玉的意思,低声说了一番。
哪瓶药是止血的,哪瓶药是止疼的。
华玉认真听完。
赵太医一走,人都退出去。
寝殿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张龙床。
檀云秋要是在这里摔东西,也没有什么好摔的。
这跟华玉之前见过的龙驭殿寝房大不相同,檀瑾宁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可寝室的摆件桌椅满当当精致华贵,眼下这宽敞的寝室只有一张龙床,别无他物。
像极了他的性子,冷得瘆人。
檀云秋只有晚间休息才会躺在床上,若是事务繁多,他有时连床都不上,靠在椅上小睡一会儿。
他虽然弄了一身的伤,可仍旧绷直下颌撑着拐杖坐上了轮椅。
他衣裳没来得及换,黑眸幽幽地盯着华玉:什么时候你竟然能自作主张了!华玉垂着头,咬咬唇。
她坐在龙床上,膝盖破了点皮,上药时有些疼,眼眸里带着未退的泪珠,因他略显阴沉的语气颤了颤,本应该消失的泪珠又逼回眼眶。
檀云秋的胸口忽然一涨,到嘴的话咽下去。
他偏着头,语气缓和:怎么我还说不得了。
你擅自闯进来还没治你的罪,又留下赵太医的药箱做什么?这些伤,本就是小事,于我来说不痛不痒,用不着上药!华玉一噎,拿着药箱不上不下的。
她的眼神怯怯的。
檀云秋瞥她一眼,转过头不看她。
又瞥她一眼,这下他没再把头偏过去。
我说没事......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实坐在床上的华玉到了他面前。
她像是存着一股气,明明是为他好还被数落了一通,心里怎么会好受?可她想想眼前人的身份,委屈的情绪就咽下去。
她垂着头,从檀云秋的视角只看到女人乌鸦鸦的发顶。
她拿起他的双手,那双大手温热有力,掌心横现几道划痕,渗着血丝。
手上的比起他身上的轻多了。
她没开口说话,举着他的手按照赵太医的话上药。
她没做过,小心翼翼的。
檀云秋垂眸,无奈地扯扯唇。
他黑眸幽深,盯着她的动作,久了,眼底竟流露出抹淡淡的喜悦,连带他嘴角的笑都明媚许多。
他静静享受着她的侍候。
手上伤口处理好,背部还有。
她走到他的后背,袍衫零散分布血迹,看着就很吓人。
这伤不处理不行。
华玉的语气带上强硬。
檀云秋不悦地蹙眉。
华玉站到他面前:您是想让我为您上药,还是请赵太医来?檀云秋没说话。
华玉半蹲,仰着头。
她的手指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扯动几下,语气低低的:皇上,我是为了您的身子着想。
若是不及时处理,留下疤倒是小事,更衣时不小心碰着,沐浴时沾了水那才疼得厉害呢!她故意说道:皇上是怕疼?我轻轻的!檀云秋怎么会怕疼,他只是习惯了。
他没有说谎话,这些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他命都差点丢了,只是被碎片划破,这又算的了什么?只是他现在这双腿,换药麻烦,免不得得借助外人帮他。
他整个后背都是伤,腿上也有,若真是处理起来,他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人摆弄。
这不免让他想起刚得知双腿噩耗时,整日躺在床上,更衣吃饭样样靠别人,他有手有脚却使不上力。
与其这样,还有什么盼头?他想拒绝,触及到她殷切真诚的目光。
终是放弃似的闭上了眼睛:随你吧。
华玉弯唇笑笑。
得了他这句话,她立马行动起来。
檀云秋面朝下躺在床上,他的脊背挺拔宽阔,裹在外衣下的肌肤白如玉石,横亘着几道伤疤徒然将这块美玉劈裂,添上几分骇人的凶气。
华玉落指时动作轻柔,她的目光偶尔被脊背上的伤痕干扰,将肉眼可见的伤口涂好药膏,她的指腹停留在颜色暗沉的伤痕,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檀云秋双手交叠,下巴枕着。
他不用面对着她的脸,这让他松了口气,他的面庞都柔和了,可随着她指尖的移动,残留的记忆徒然清醒,像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他知道她的手有多软,也知道她的动作有多生熟。
可每每看见她生熟的模样,他心底就生出股满足感。
他胡乱想着,察觉到她的动作,神情微僵......这都是陈年旧伤了。
小时不懂事,爱打打杀杀,握着杆枪就敢在盛京横冲直撞,长大如愿上了战场,刀剑无眼,难免受伤......你手下的这道疤,是我第一次随大将出征,当时只顾得眼前,忘记背后了,被人砍了一刀......他难得说起往事,语气带上淡淡笑意。
疼吗?现在想想,也不疼。
华玉的指腹停留在那道伤上,有不到半刻,她收回手,半跪在地上扒着床沿看向檀云秋。
檀云秋侧过头盯着她看:嗯?华玉低声道:我从没见过您那时的样子。
檀云秋沉了脸。
华玉大着胆子道:您的腿伤了,也得上药。
檀云秋冷冷道:没感觉。
可我看到了,有血。
檀云秋不想跟人过多谈论自己的腿,沉着脸不说话。
他知道眼前这女人怕她,就算装得再大胆,他声音一大脸色一变,她就吓得像只小兔子,颤巍巍缩成一团。
他想着让她知难而退,再不要提,可他显然低估了孟华玉有时候略显莽撞的勇气。
华玉提着他的裤子往下褪。
檀云秋慌得涨红了脸。
他第一时间不是恼怒,而是无措!你......你大胆!皇上龙体尊贵,奴婢身为司寝宫女,自然要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如今您受着伤,奴婢却任由它放着不管不顾,这才是不尊不敬,皇上忍忍,奴婢已经有了经验,保证轻轻的,只给您把伤口上了药就成。
檀云秋才不信她的鬼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着身子,撑着上半身回首瞪着她,苍白的脸颊浮现淡淡的红。
华玉抿抿唇,如实相告:我想看您的腿。
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正回身子,倚靠着墙,双腿平直。
捏捏眉心,脸上浮现无奈,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问道:为什么要看呢。
华玉垂眸,认真想想:我不知道您的腿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他们都说您的腿再也治不好了,可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就算宫里没有人,天大地大,总也能找到一两位懂的医者。
不瞒王爷说,我刚才才知道,明明已经找到了医者,可您却为什么不遵医嘱治疗呢?我想您好起来。
檀云秋平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要是治不好呢?孟华玉,腿是我自己的,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它好,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之前尝试过多少遍吗,可我站不起来了,再也站不起来。
与其给人希望后再打破,不如从没产生过期待。
檀云秋垂头,盯着双腿,眸光溢出伤痛。
华玉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是他的心病,一直压在他心底,并非别人一两句话就能消除的。
我看一眼行吗?檀云秋偏开头:很丑。
华玉扑上前,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晶亮的眸子映着男人俊秀的面容:不丑呀。
她笑嘻嘻的模样:皇上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檀云秋看着她,莫名的,嘴角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攒够一万字再发,估计得周六日红包补偿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