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9 章

2025-03-21 15:58:42

大殿光庄严肃穆, 本就是议事之地,郑盈能私自进来便已经算是逾矩了。

她很自觉的行了一礼,提了裙摆往后殿去, 素以与苏春一道跟在她身后。

公主,不若奴婢陪您打双陆吧。

素以怕她闷, 笑着去找棋盘。

郑盈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喝茶。

她嘴上是答应了, 却一直提不起兴趣, 玩儿起来也没从前那样有劲头。

一局下来, 她输了个彻底。

慢慢的,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 棋盘整个突然就阴暗下来,身周也有细细凉凉的风吹过,苏春起身去关窗, 连带着把烛火点了起来。

窗外绵绵密密的滴答声不久后,宫人打了帘子进来奉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外面怎么了?苏春把灯芯挑起来了些,说道:起风了,许是要下雨。

郑盈楞了一下,想起来似乎已经许久未下过雨了。

外殿传来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谁在外面姑姑, 我有点冷,你帮我拿件披风来吧。

她咳嗽了一声,向窗外张望着, 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

那天晚上, 她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

窗外越来越暗, 雨声滴滴答答的,苏春给她系上了披风。

……而外殿,除了君臣二人,便只剩下陈荣了。

他躬身侍立在侧,皇帝的脸色也不太好,背着手走下了金阶。

那个孩子,是李三的儿子?李将军行三,皇帝向来都是这般称呼的。

他心里总有口气,为的就是当年的事。

徐延站在金殿之下,衣衫单薄,身形瘦削,比之半月前,多了一丝病容。

那年胡姬生下孩子后,母子二人便被送去了乡下,打算日后安定了再接回来。

徐延说话时,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沙哑,他在牢里待了多久,便也就病了多久。

皇帝暗地里也使了太医过去,只是终究需要休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

听完他的话,皇帝沉默了一刻,许久之后才缓过来,说道:下次,带他过来给朕看看。

陈荣全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谁都知道那位将军可是身上带着污名去的,如今看圣上这意思,是要轻拿轻放?这还不够,不过一会儿,皇帝龙案上又多了几本账册,还有这段时日以来搜集的种种罪证,皆指次辅高参。

高家与陕西总督,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方人,却在私底下有账目往来,这已经不能算是小事了。

殿内气氛顿时凝滞,陈荣把自己眼珠子戳瞎了,还有桌上的砚台茶盏也都收起来。

这些日子,皇极殿的瓷器都难免脆弱许多,皇帝已经砸了半个多月了,陈荣自个儿每日都战战兢兢地当差。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这次高大人下去了,那殿前这位,可就要开始掌权了。

当然,也不绝对,后宫还有皇后娘娘,他还有一位尊贵的外孙,皇帝就算为了自己儿子,也不能把他贬的太过。

若是圣上有意三殿下承大统,那就更不可能发落高大人了,天子的外祖有罪,那不是让世人看皇家的笑话么。

后殿烧起了炭火,暖和许多,郑盈裹着披风快要睡了过去,绵绵密密的雨滴答滴答,本来是很宁静的一个时候,只是殿外突然猛的一声巨响,如她不久前听见的那阵动静一模一样。

她一个激灵,又清醒了过来。

素以忙出去查看姑姑,怎么了?她起身走过去,把头微微探出门外,却因为屏风挡着,什么都看不清。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陈荣终于抹了把汗,把这位送了出去。

大人,雨天路滑,您小心。

他低头行了一礼,依然保持着从前的恭敬。

这半个月,看菜下碟的官员不少,见他有失势的苗头,早早就搭上了高参,还有一部分拿不准主意的,也都往申尚元一边靠去,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多谢大监他笑着拱手,陈荣哪敢受,连忙避了开来。

看圣上今日这意思,这位怕也关不久,日后是个什么光景也还未可知,他可不敢受这样的礼。

那道身影缓缓跟着刑狱的人缓缓离去,身形从容,陈荣啧啧了两声,叹道:看明天吧,最迟后日,这位就该回朝了。

到时候可就好看了小太监听着他的话,看了陈荣一眼,脑袋一拍,惊到:哎呀,遭了,外面还在下雨。

他给忘了陈荣一个眼风扫过去,他拿了伞立马便追了过去。

魏都已经许久未下过雨里,干燥的秋日,连带着风刮在面上,都是生疼的,有些养在闺中的女儿家,在这个时候都不愿出门,但凡出去,脸上准给吹的干裂。

今日这雨,下的舒服。

他走在宫道上,前面是与符为静一道掌管刑狱的祝大人,身后是十几个看管的狱监,过一会儿,他又要回那间阴暗是牢房了。

但是不用太久祝贺炀走在前面,心肝儿都在打颤。

换做从前,除了内阁那几个,还有谁敢走在这位前头。

即便如今入狱,他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走路时,他连步子都放轻了些,身子微微侧倾,做引路的姿势。

宫道已经被打湿,这个时候雨已经不大了,只有温柔细密的雨丝,如果没有冷风,倒也算很舒服。

祝贺炀在刑部,不曾与这位大人共过事,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一时间这段路走的也有些尴尬。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大人祝贺炀先转过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手里抱了几把油纸伞,跑的气喘吁吁。

徐延也回过身来,小太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秋日寒凉,雨虽不大,却也容易伤身,奴才愚笨,忘了给几位大人拿伞,请勿怪罪。

祝贺炀一晃头,以为他口中的主子是圣上,脸上骤然挂起笑来,毕恭毕敬地接过,还道了句:皇上仁和。

小太监眉头突然皱起,似是觉得哪里不对,微微侧身往后望去,想要讨个指示。

徐延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不远处的角楼上,烟雨蒙蒙,一道纤弱的身影靠在红木栏杆上,正往此处望过来。

她身上披了件湖蓝色的披风,宽大的要把她盖住,角楼上风大,衣裙翻飞,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郑盈站在高处,身后是一道跟上来的苏春,她方才还疑惑为何公主突然问素以这里有没有高些的地方,说是想出来透透气。

这么冷的天,这个姑娘从来都不爱往外跑,今日倒奇。

绵绵的雨好像一道帘幕,郑盈捂紧了披风,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手炉,她非常怕冷,一到冬天就恨不得学人家冬眠。

女孩儿稚嫩的脸在雨幕中慢慢有了形,徐延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起,脸上挂着笑,朝那处高楼遥遥行了一礼。

郑盈抿了抿唇,伸手捂住嘴,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半个月而已,他便瘦了那么多,眉眼也越发凌厉起来,不似从前温和。

牢狱之灾,最能打磨人心。

她捂着唇,头微微低着,不敢再看他。

从前,他们的界限都是很模糊的,郑盈会先行生礼,他会还以臣礼。

可是今日他躬身,郑盈莫名奇妙地辛酸。

就像一个万般骄傲的人,一朝被打入深渊。

虽然形势也没那么严重,但她就是很不喜欢。

那个姑娘站在高处,身侧有宫人守着,八成是宫中的贵人。

那是谁?祝贺炀问小太监弯了弯腰,说道:那是五公主。

原是陛下的女儿祝贺炀恍然大悟,立即改了口,对着那小太监道:多谢殿下赐伞。

他虽然摸不着头脑,可也不敢去猜贵人的心思,只能来什么便应什么。

再说,他身侧还有一位,跟着做便是,总不会出错。

接过伞后,他发现有六把,便自己拿了两把,其余的分给了剩下的人,然后也朝着角楼方向行了一礼,算是谢恩。

角楼很冷,苏春又去换了个热乎的手炉上来,把她手里的那个拿走了。

怀里瞬间又暖了起来看着他接过了祝贺炀递来的伞,郑盈眉眼弯了弯,突然笑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探出了栏杆外面去,苏春吓得连忙制住。

她在楼上玩闹,脸冻得红扑扑的,徐延也笑了起来。

他捂着唇咳嗽了一声,又朝角楼那边看了一会儿,直到祝贺炀低声提醒:大人,该走了,莫误了出宫的时辰。

宫里人多眼杂,他只能笑了笑,回身往外走去。

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苏春:公主,咱们走吧,这里风大,您莫吹病了。

郑盈的心思,在她这里根本藏不住。

只是令她心惊的是,公主对那位大人,好似并不是玩闹的。

少女总是容易冲动,也容易误把仰慕当□□情,她真的害怕郑盈走弯了路,却又不敢私自干涉她。

披风被吹起一个角,郑盈把兜帽戴了起来,又往下看了一眼,说道:走吧。

皇帝眼下心情差极,怕是没空理她。

郑盈哒哒地跑下了楼,想了一想,扭头便往郑显那里去。

……农历十月二十二,这天是小雪。

京城少有的冷天。

郑盈偷偷从公主府跑了出来,她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脑袋连帽兜住,手上还搭了一件厚厚的披风,比她的身量要长上许多的款式。

苏春在身后给她打伞公主,您不必要自己来的。

她捂着郑盈的手,让她抱紧了手炉。

郑盈半个身体躲在马车后面,挽着苏春的手,说道:就这一次,他今日出来,我要等他。

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寂静,地上也都铺满了皑皑的雪,白地让人心里都是干净的。

正说着话,刑狱大门猛的敞开。

郑盈像只兔子一样回过头,脸红彤彤的,裹在一个毛茸茸的兜帽里。

一把扫帚探了出来,随意地扫了扫门梁上落的雪,是个上了年纪的牢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哼着一个什么地方的小调,声音沙哑,并不好听。

她失望地转过头去,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件披风,说道:我是不是听错了。

父皇明明告诉过她,马上就会释放,而且她还偷偷去信问过符大人,确定是今日。

公主再等等,说不定……苏春安慰她,却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猛的顿住,目光停留在她身后。

郑盈疑惑的看向苏春,问道:什么?她半是犹豫地转过头,步摇的流苏相互碰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响音。

低低的脚步声踩在雪里,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先生女孩儿的声音快乐的要飞起来,她的眼睛亮亮的,猛的掀了兜帽,快速朝他跑过去。

还未等苏春反应过来,那道身影便已经不见了。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姑娘这样子的高兴,那句称呼仿佛要甜到了心里去,像糖裹了蜜一般,即便苏春已经不再年轻,也依旧感受到了这个姑娘话语里的情意。

她再一次心惊娇小的身影猛的冲了过来,她稳稳地在他面前停住,很注意地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我,我问了符大人,他告诉我你今日回家。

女孩儿抬头,喘气时会喷出白白的雾,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几乎不用过多的话,谁都能看到她眼里的高兴。

你是兔子吗?徐延笑着扶住她,她穿得太厚,裹得像个球,猛的一下过来,冲击力有点大,差点儿刹不住。

慢点儿跑。

他摸了摸她的头,又给她带上了兜帽。

这么快就下雪了……郑盈:是啊,我盼了许久呢。

她把手上的披风递给他:你快穿上,这么冷,你会生病的。

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衣衫,走出来时便感觉寒气透骨,但是她跑过来时,身上暖融融的热气一下子便扑了上来,好像冬天也不那么难熬。

郑盈把自己的小手炉也塞给了他,然后踮起脚给他系披风:我以为我记错了,要是错了我就下次再来,反正我一定能接到你。

圆圆的脑袋一上一下,她忙活地起劲。

还有,我要回去包饺子,姑姑进宫了,很快就回来,等我包好了,偷偷送来给你尝尝。

她从小在南方长大,根本没有见过雪,而且他脱离了困境,今日阖该是高兴的时候,郑仪看她那个兴奋劲儿,便提出包饺子,也算是热闹一下。

嗯,我要多包一点,还要给阿显哥哥,还有父皇,嗯……还有元宝,它最能吃了,我现在已经抱不动它了。

这个姑娘一直在碎碎念,把他跟她的家人放在了一起……阿盈……他低头,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春离得不远,她眼皮子猛的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公主年少冲动,这位大人难道也糊涂了吗?啊?姑娘抬头,他的手刚好捧住她圆圆的脑袋,他的眼里有她的影子。

她很娇小,单手便可环住。

他的手突然动了动,拇指拂过她温热的脸颊,一双眼睛好像盛了一池的星星,泡在了碧波里,发出明亮的光。

徐延的心,也在这样一个冷天,被她蒸得滚烫。

很想把她拥进怀里我没有哭……女孩儿解释道他右手抚过她的眉眼,郑盈觉得自己从前给他的印象太不好了,仿佛很脆弱似,总是哭哭啼啼的。

徐延笑了笑郑盈踮起脚,把眼睛凑上去,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真的没有哭,小孩子才哭呢,姑姑说我已经长大了,不信你看我的眼睛。

徐延当真又低了低头,仔细地看了看。

白白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飘逸极了。

她的眼睛,是极好看的,会说话一般,只要她定定地看着他,自己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她来的时候很低调,因为是偷偷出的府,便没有乘坐带有府徽的马车,而是让苏春找了一架蓝灰色,极为普通的车架。

不过一会儿,另一架马车姗姗来迟。

卫尧掀了帘子走出来,冷风扑在他面上,让人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等候在门外,正要使人前去问问,却在不经意转头间,看见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卫尧平和的眉心突然便皱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往前走了几步,却更加证实了自己那荒诞的想法。

他的老师,怀里抱着一个姑娘。

一个高大稳重,一个纤瘦娇小,他完全挡住了那个姑娘的身影,只能依稀看见衣裳的颜色。

明媚的鹅黄应是个娇俏的女孩儿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脚步有千金重,害怕自己一过去,那个姑娘要是被吓跑了,便是他的罪孽了。

卫尧平日里谦谦君子一般都人物,此刻肚子里却有一堆的话想要跟别人说,比如符为静大人,他应该是最高兴,说不定还要放两串鞭炮……他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识趣儿命车夫往后退去。

皑皑的雪里,两个人相对站着,她凑得进了些,徐延伸手扶她,免得让她掉下去。

而刚刚卫尧看到的,其实是位置引起的偏差,徐延没有抱她,这是在帝都,小心些,对她才是好的。

她们离得极近,徐延看了看她被吹的通红的脸,帮她把帽子压了压,然后缓缓俯身,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凑近她耳边:明日我来接你,带你去个地方。

这算是邀约吗?郑盈瞪大了眼睛,心里有只小鹿,扑通扑通地蹦跶,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问道:是哪里呀?她太好奇了如果姑姑在府里,我就不能来了。

她嘟囔道徐延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长公主明日会进宫。

高参的事还没解决,皇后如今怕是已经收到消息了,不出意外,明日宫里怕是乌烟瘴气的,郑仪忙都忙不过来。

他知道,今日她来接他,已经是越了礼法的事了,所以他明日带她出去,又添了一桩。

他已经过了那样冲动的年纪,可是在今日,她冲自己跑过来的那一刻,那颗心仿佛又有了那样激烈的搏动。

只有他知道小小的雪花落在她肩上,郑盈缩在披风里的手,激动得像猫咪的爪子一样,一张一张的。

嗷,但是不能你说去就去呀。

她忍住嘴角的笑意,微微侧过头去,像是在暗示他什么。

傲娇的可爱徐延笑了笑,把手里的手炉放回她手上,低声道:嗯,臣错了,公主的话才算数。

飘零而下的雪花砸在两人的身上,凉凉的,带着湿意,苏春回头,他们都在看着对方,那位大人也是笑着的。

好像也没有那么的不相配。

作者有话说:卫尧:做电灯泡会被拍飞吗?作者:你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