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意越来越浓, 长秋宫侧殿内,朱窗半开,一股热意摸着窗缝儿飘了出去。
宫人正在服侍郑琳穿衣, 她嫌弃殿内太热,便让人开了窗, 待一丝丝凉意拂在面上,她才觉着舒服了些。
女官为她细细地理好领口,笑着说道:卫氏的公子是极好的, 先前还与您一道在内书房读书, 天定的缘分, 娘娘的眼光甚好。
前日德妃身边的内侍拿了一封册子来, 里面记录的都是与她年岁相近的世家子弟, 她匆匆看了两眼便丢开了,兴致淡淡。
谁知她母妃看上了卫尧他家都是武将,我不喜欢。
郑琳随口道女官脸上含笑, 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卫公子是个文人啊,到时候赐了公主府,您只需与驸马好好的,别的娘娘都会为您打理好的。
卫尧确是没得挑,郑琳便是刻意找刺,一时也有些词穷, 索性不与她说话。
对了,我吩咐要找的那个人,真的在舅舅府上吗?女官替她抚平肩上的褶皱, 说道:是的, 确是在大人府上, 只是您找那种人做什么?异族……郑琳甩开她的手:异族怎么了,都是人,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做什么这样说。
她似乎很激动,女官只好先安抚她。
喝了杯茶,这位公主脸上缓和了些,女官再轻易开口,恐惹怒了她。
这时,另有一位侍女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笑,说道:公主,卫夫人进宫了,娘娘让您去瞧瞧。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让她去见见卫尧的意思,只是郑琳一点兴致都没有,慢吞吞地梳着妆,首饰盒里挑挑拣拣,总看不见喜欢的。
侍女害怕她不愿去,有些急了,说话便不过脑子起来。
公主,您看卫公子多好,娘娘先替您选了,到时候被送去和亲的,便不可能是您了,说不定这事儿便落到了五公主头上呢。
这话一出口,女官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对。
果然,郑琳的脸色立时便不好看了,她直直的看向那个宫人,手里的簪子啪嗒一声便扔了出去,说话时带着明显的愠怒:卫尧那么好,不如你去嫁?侍女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身体发抖。
郑琳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你以为让公主去和亲,大魏就有面子了吗?她是我妹妹,我怎么说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涂了丹蔻的指甲抚摸着侍女的下颚,她被吓傻了,话都不会说,只连连磕头。
她冷哼了一声,提了裙摆便往外去。
德妃在畅春园摆宴,卫夫人也在,但是好像不止,应该还有别人,那个来请的宫人说得含含糊糊的,她也不想听。
轿撵直接到了永宁宫,她把郑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又风风火火地带她去了园子。
我不去郑盈上了轿撵还是懵的那是德妃给你办的宴,我去做什么?而且她与郑琳什么时候有了能这样拉拉扯扯的关系可,可是我找不到别人了。
郑琳就是铁了心要把这事儿搅黄了,所以拉个帮手。
郑盈:……你看不上他?卫尧家世好,是难得的人中君子,长得俊俏,她姐姐不是最喜欢这样的么。
郑琳把她推上了轿撵,然后令太监起轿,几乎没有郑盈反应的时间。
我有喜欢的人,这跟我看不看得上他没关系。
轿撵已经走出去大半,郑盈无奈,又是乎她便被拖去了那场谁都心知肚明的花宴。
到了地方,女官让人落轿,两人偷偷地摸进了畅春园。
这里是皇宫,我们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进去?她实在不明白郑琳:我来了就可以,母妃她还能管我怎么来的么。
她已经很给面子了,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露面,更不想见卫夫人。
那样端正的武将世家,她真的受不了两穿过长廊,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最后到了一处亭台,从这里刚好能俯视那片园子。
你不下去吗?郑盈不懂,她既然要搅和了这场变相的相亲宴,又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不是的,我只是想先看看,看我母妃的反应,若是她脸色不好,我再下去。
郑琳还是有分寸的,但是总踩在德妃的底线上。
畅春园种满了红梅,雪压梅枝,每一树都很饱满,衬得整个冬天都鲜亮了。
她们坐在高处的亭子里,视线往下,正好能看见园内设的座席,德妃坐在主位,而后分列两侧,又各有四个席位。
郑琳不知道她母妃是怎么想的,大冷的天儿为什么要出来赏什么梅,风雅她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反而快要冻死了。
卫尧坐在他母亲的下手,而另一侧,也坐着一位夫人,那位夫人身边还有一位姑娘,虽然离的有些远,可是光看身姿,依然能看出这是个极为漂亮的女子。
那是谁?郑盈认识卫尧,却没见过那位姑娘,难免有些好奇。
那是我舅舅恩师的女儿。
郑琳如实答道她看着下面那些表面的客套,很是无聊,便与她说起话来。
我偷偷听我母妃说,舅舅可能会娶她……郑琳凑到妹妹耳朵,神秘兮兮的,还贴心地用手捂住嘴小声说。
她那么小,都跟我差不多了,舅舅怎么可能娶她,我看母妃就是活糊涂了。
这个姑娘分享欲过于旺盛,没多久就把她母妃的底卖了出去,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妹妹越来越僵硬的脸色。
直到,郑盈开始慢慢推开她。
怎……怎么了?郑琳坐在妹妹身边,看着她的脸色发青,甚至连唇瓣的颜色的都白了些。
没什么?她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就前日啊,母妃说是舅舅把她从平江接过来的,或许明年就能完婚了。
当然,她没亲耳听到过,但是她母妃说得煞有其事,她跟着也信了。
身前坐着的人突然便站了起来,郑琳愣愣地看着她往外走,问道:你,你去哪儿?畅春园很大,树木也多,即便在冬日里枝叶也是茂盛的,所以她几乎一溜烟儿人就没影了,郑琳慌忙去找。
说来也巧,她刚刚跑下了亭台,将好撞见宫人引那位姑娘去更衣,两人碰了个面对面。
宫人忙低身行礼,喊了句公主。
这一声仿佛提醒了黎絮,眼前的这位是宫里的贵人,她没见过那么多的规矩,立马便不知所措起来。
不过幸好,黎夫人教导严格,她照着宫人的样子也行了一礼,算是没有什么大错。
公主烨兮如华,温乎如莹。
郑盈脑子里忽然便蹦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子她站着愣了一会儿,一直没有人说话,黎絮有些疑惑,却不敢抬头。
直到一道柔软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宫人扶着她一道起身不过一会儿,一片杏色的衣角从自己目光中飘过,等她走远了,黎絮才小心地抬眼,那位公主走得很快,脖颈修长,姿态从容。
这是民间的姑娘不可能养出来的气度姑娘,走吧,别晚了。
宫人出声提醒黎絮应了一声,离开时还是忍不住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觉天子的女儿,好像真的与她们不一样。
她心里震撼,却不知自己的出现,也在郑盈的心口,激起了一道巨大的水波。
那个姑娘漂亮,人也温和,与自己这样欢脱的性子完全是两个极端,郑盈甚至在想,若自己是男子,或许也会喜欢那样的女孩儿。
她心里闷得慌,便是看见地上清冷的雪,也无法消解心中的那一丝烦闷。
郑盈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要小跑了起来。
公主,今早小侯爷使人传了信进来,说是元宝病了,一直吃不下东西,问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看出来郑盈不高兴了,只好说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
元宝不只是一条讨人欢心的狗狗,它是郑盈的心尖子,几乎是从小带到大的。
果然,话一出口,郑盈神色便松动了些,立刻唤人拿了牌子回公主府。
她心里想着元宝,脑子却还是不自觉的浮现起那个姑娘的面容,盈盈屈身,温柔似水,她竟然讨厌不起来。
所以她只能讨厌他了虽然她知道郑琳的话也许并不属实,但是她此刻已经想不进去任何东西了,脑子就像炸了一般,混沌一片,仿佛有千斤重。
她急促地走在宫道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要出内宫了。
此刻,天色昏昏,郑盈抬头,乌云逐渐积聚了起来,京城或许马上就要迎来一场雨。
她神色如常地走着,突然,宫道上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罕见地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头戴玉冠,面容硬朗,两人相向而行。
公主。
他弯腰行礼郑盈与他没什么交集,但也没什么怨愤,点点头就要过去,就在她们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赵祁唤住了她。
殿下可是回公主府?他问乌云沉沉,郑盈的心情并不好,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应了一声。
就这样,这人好赖跟着她一道走了。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驶过东榆街,郑盈到了府门前都还不相信。
你跟陈酌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除了梁叔明,他可从来没带别人回过府,今日却邀了他过来。
赵祁看着她笑了笑,始终守礼落后半步,却没有说话。
她与他本就没什么交情,问了一句便不再说了,两人沉默着往里走。
按理,外客到来,应是要先去拜访长辈的,侍女说郑仪在前厅,她也有几日未曾回来,便与他一道去见姑母。
公主,殿下正在会客,您晚些时候再来吧。
李河灵尴尬地回禀了一句,而后目光看向另一侧的赵祁,说道:小侯爷在留醒阁,您去便可。
其实若是只有公主在,那便是让她进去了也没什么,但若是带着这位,便不得不提防些。
公主府与徐家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
炉香缥缈她们站在厅外,徐延透过半开纱窗的纱窗看见两道身影,一个耷拉着头低低地应着什么,另一个身材高大,差点儿把她遮挡住。
他见过就在那次围猎,皇上甚为满意的燕平王世子。
女官不知道与她说了什么,那个姑娘不自在地走了,她一开始脸上是没有笑的,而后不知道那位世子说了什么,竟是让她立刻开怀了起来,两人越走越近。
不过匆匆一瞥,郑仪便回来了,她笑了笑,随口说了句: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随他们去就好了。
说着她还往外瞧了一眼,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品着郑仪话里的意思,竟觉得值得深究。
他们继续如常地谈着事只是有人……已经心不在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