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 小寒。
宫道已经扫洒一新,从永宁宫到太和门的路上皆换上了灯笼与红绸,不论宫女还是内侍, 腰间都系上了大红的带子,侍女则每人多了几朵红色榴花珠钗, 算是添的一份喜庆。
入夜,内侍们有序地换好了各处的烛火,然后轮流换值, 直到明日宫里的凤轿顺利出宫, 这几日紧绷的神经才算能松快片刻。
同样烛火摇曳的还有永宁宫, 这里作为皇女出嫁的地方, 今夜的烛火不会熄灭, 第二日会有有经验的嬷嬷的来为公主沐浴和梳头,郑盈一边听着苏春报明日的流程,一边盯着窗边摆的匣子看。
不过一会儿, 苏春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门外传来打帘子的声响。
郑盈把头探出床外,只见她姑姑走了进来。
她今日难得穿了身红色的宫装,这样的颜色与她清冷的气质竟丝毫没有维和之感。
姑姑……她害羞地唤了一声,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郑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今日就脸红起来了,这就受不住, 那明日可怎么好。
她坐了下来,将侄女儿鬓边的碎发挽至耳后,调笑道:我不吃你这套, 留着给别人吃去吧……这话一出, 不止苏春笑了, 就连侍候在门口的宫人也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郑盈气急,半个头钻进了锦被里去,显然是羞恼了。
您这是专程笑话我来了,早知道我就该避开。
闻言,云阳也笑了,她看这样年轻的孩子害羞,稀奇地紧,又怎么愿意放过她,自然是抓紧机会多调笑几句。
一阵笑闹过后,郑仪也终于阐露了来意。
明日,由阿酌护送你离宫吧。
显儿在永嘉,他定是赶不回来的,而且他的腿终究不便。
这话说完,原本把自己死死地捂在被子里的郑盈也松开了手,沉默地抬头看着她,嘴角也抿着,再不见方才的羞恼。
郑盈:哥哥不会回来吗?皇帝本已经答应不送郑显去行宫,只是耐不住他主动请旨,在凛冬来临之前便去了永嘉。
郑盈后来也想开了,永嘉有汤泉,终年温暖,最适合养病,所以便没再阻拦。
只是没想到她的婚事会如此快阿显暂时不会回来,但是今日晚间,他令人送过来一封信,还有他给你准备的礼物,托我转交与你。
说罢,郑仪便从袖中把信拿了出来,而后又往身侧看了一眼,李河灵会意,立时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放到了公主的床头。
郑盈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个金丝楠木做成的礼盒,盒面漆红描金,十分精致。
她收回了目光,先接过了那封信,就要拆开,却被长公主按住了。
她笑道:别急,等我走了你私底下看不是更好,我还有事儿没交代完呢。
因为这句话,郑盈就要拆信的手也缩了回去,她看了自己姑姑一眼,小声问道:还有什么?她以为姑姑就是来看看她的,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郑仪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咳嗽了一声,一时有些尴尬。
她转过身,又从李河灵那里拿了另一样东西出来。
郑盈歪着头去打量,却发现那是本册子,封面没有字,她脸刷的一下又红了。
她见过这个,在围场的时候,她还同郑琳一道翻看过。
郑仪想了想措辞,把册子递给了她,斟酌着说道:这是避火图,你自己看吧,不用不好意思……说完,她又皱了皱眉,补充道:你看不懂也不要紧,他比你大许多,总不会失了分寸,你听他的就好。
这姑娘每次看她都觉得她还小,谁知一晃眼就长大了。
只一点,过了今日,你便是大人了,要稳重些,知道么。
郑仪感慨,又纠结的很,她把还懵着的姑娘搂进了怀里,说道:自然,长公主府你永远都可以回来,永宁宫也给你留着,可以常来看看我与你父皇,往常什么样儿,往后也是什么样儿。
姑姑不希望你成了婚,反倒与自己的家生疏了。
今夜永宁宫四处都燃着红烛,纱帘帐幔也都换了喜庆的颜色,郑盈目光一一扫过去,才惊觉自己是真要成婚了,于是也顾不得害羞,连忙搂住了姑姑的脖子,小声道:我会过的好的,您放心。
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谁在安慰谁。
就这样,两人又悄声说了会儿话,郑仪才缓缓离去,走之前还叮嘱她:莫要晚睡郑盈看着她离开,那身水红色好像是特意为自己穿的,只望她往后的生活如这颜色一般,喜气热闹。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郑盈这才拆起手里的信来,她打开后,抽出里面的纸,借着烛光看了起来。
吾妹安好……信不长,却是字字句句都挂念着她。
她嫌躺着废眼睛,又拿了枕头垫起来坐着,看得仔细。
自他的腿伤了后,便不再与郑盈那般疏远了,他在宫里时也常让人推着轮椅来永宁宫小坐,也没人会管他的行踪,就连德妃对郑盈都多了几分笑,再也不忌讳郑显与她往来了。
……为兄惭愧,不能亲往,唯托姑母……他在信中聊了聊自己在行宫的生活,又话里话外询问着她对这门婚事的想法,似乎是觉得有些许的顾虑。
只是万般担忧,他都未曾说出口,只令人送来了礼物,贺她新婚。
郑盈看完后,拿着信的手缓缓松开,看向了自己枕边的那个匣子。
她抿着唇坐了起来,手摸到了匣身上的暗扣,轻轻一拉,便打了开来。
盒里铺了红绸,上面静静地立着一只九尾凤钗。
翩然而立,宛若灵物大颗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打在漆红的木盒上,染出一片深色。
他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亲缘却比旁人都淡薄几分,如今好不容易亲近一些,他却又远离了都城,郑盈不知道若是母妃在世,会不会怪她没有照顾好兄长。
红烛越烧越短,郑盈抱着那个盒子坐了许久,想了许多往常的事。
有她与郑显的,与郑琳的,还有陈酌……直到困意袭来,她慢慢睡去,都未曾想起方才姑姑叮嘱自己看得另一样东西。
第二日,天未破晓,宫人都攒动了起来,捧盆端水,折花插瓶,取个好意头。
郑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苏春今日硬是把她拽了起来梳妆:公主,嬷嬷到了,再过一会儿长公主也要来了,您快起来吧,莫误了时辰。
她脸整个都埋在了被子里,哼哼唧唧地就是不肯起,苏春都气笑了,说道:您今日大婚呢……或许就是这句话,让本还迷糊的郑盈彻底惊醒。
苏春把她按在妆台前做好,嬷嬷随即进来给她梳妆。
天还未亮,皇帝却已经上朝去了,大约在辰时,皇帝与皇后齐至太和门,郑盈要在那里跪别父亲与嫡母,而后才会离宫。
梳妆的时候,郑盈打了会儿瞌睡,只是嬷嬷不时摆弄着她的头发,也睡不安稳,没多久她便清醒了。
坐在妆台前,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方才好像还幼稚的不行的姑娘,挽起了长发,眉眼逐渐明媚了起来。
嬷嬷确实经验颇丰,挽发的手艺也少见的好,一双灵巧的手飞快翻弄,便将一头柔顺的长发盘成了一个漂亮的髻,而后又挑了钗环细细装扮了起来。
苏春,我床头有个盒子,里面有支凤钗,是哥哥送来的,我今日便用那个吧。
她挡了嬷嬷挑的钗环,转头吩咐去拿昨夜自己看过的那支。
苏春找到后,打开小心地捧了出来,借着窗子透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惊讶道:真是好看,这是殿下的心意呢,他若是知道您带着成婚,定是高兴的。
说着便将凤钗小心地递给了嬷嬷,嬷嬷也看了一眼,连连夸赞。
公主成婚,一切都有规制可循,郑盈按着步骤走就好了。
徐延今日不曾上朝,大约也在辰时,他会由专门的礼仪宫人引入宫,先行拜见太后,而后在太和门接她,凤撵由午门出宫,送至公主府。
要郑盈来说,她父皇简直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
公主府直接辟在徐家宅邸的邻侧,徐家本就是前朝宰臣的旧邸,那一片儿都是高官的宅院,郑颉进京后为了赏赐功臣,便将这些院落修葺一新,如今赐给了她,只消打通了重新添置东西便是,比之郑仪的府邸也是不差的。
妆发梳拢整齐,郑盈侧了侧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不敢置信。
褪去少女的稚嫩,她的五官明艳了许多,就像一株瑰丽的海棠,撩动人心。
不知何时,云阳走了进来,郑盈透过镜子瞧她,只见郑仪立在自己身侧,双手轻轻地按在她肩膀上,夸赞道:盈盈今日很漂亮她似乎觉得不够,又道:比姑姑当年还漂亮郑仪是当年远近皆知的美人,她是天山的雪,高贵动人,郑盈怎么敢与她比,推却之余害羞地埋进云阳的怀里。
郑仪顺势搂着她的肩膀,两人小声地说了会儿话。
等会儿她要去拜见郑颉与皇后,云阳自是不便在场的,所以才挑了这个时候来看她。
温暖的手滑过郑盈的脸,她叹了口气:你长大了……之后的话,她没说出来,郑盈抱了她一会儿,便在礼仪宫人的催促下上了轿撵,去寿安宫拜别太后。
太后与她不亲,随口叮嘱了几句便放了人,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接近辰时了,郑盈便往太和门去。
下了轿撵,她伸手,有一人搀住了她。
掌心温暖,指骨有力。
宫墙重重,往后,她便不止一个家了。
作者有话说: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