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5-03-22 08:18:19

天牢内, 先前关押黎妃的牢房,已是空无一人。

地上铺着的稻草脏乱零散,有几根还散落到了牢房门口。

右侧墙上, 一滩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姜迟顿觉脑中轰隆一声, 眼前一片空白, 只余下那血红的一滩。

那血红色越变越大, 最后充斥着她整个世界。

脚下一软, 鞠无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姜迟:娘娘,您可还好?手掌下的温热柔软, 让他心脏不由自主一颤。

鞠无像是被热铁烫到, 飞快地撤回手。

没有了他的扶持, 姜迟整个人往侧边倒去, 鞠无大惊,忙又伸手抓住姜迟的手臂,将她扶好。

黎姐姐怎么会自戕?怎会自戕?!她不相信!那日, 她们明明说好的, 她去找陛下求情。

以后, 她们继续在后宫相互陪伴。

姜迟扭头瞪向一旁的老太监:是不是你们逼死了黎妃?是那日那个端来毒酒的老太监。

老太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娘娘,老奴冤枉啊。

前日娘娘来后, 老奴就将那毒酒端回去了。

后来尚刑司来了命令,陛下有旨:黎氏之事, 暂先放着。

老奴就是有一百个脑袋, 也不敢违背陛下旨意啊。

鞠无疑惑问道:既然陛下已赦免了黎妃,她怎还会自戕?老太监一脸冤枉委屈:老奴也不知道啊。

还是第二日洒扫的太监, 发现了的。

他当时还感叹, 这掖庭天牢, 竟还有活着走出去的。

结果,他还没感慨完,这黎氏就自戕了。

老太监觉得是这天牢里的累累冤魂,将那黎氏缠住了。

当然这话,老太监不敢说出来,皇家最是忌讳这些。

鞠无思量了下,问道:皇后娘娘走后,有没有其他人来看过黎妃?姜迟一愣,抬起头看着鞠无,难道鞠无是怀疑,有其他人……老太监想了下摇头:没有。

从老太监那得知,黎妃在今日午后就被抬走,说是葬在了后山。

后山,这是一个较好听的说法。

另一个说法,就是乱葬岗。

宫里一些犯了事的宫女太监,草席一裹,被丢到那里。

姜迟心脏一阵一阵的痛,她没想到,那般与世无争,那般美好的黎姐姐,竟然被这么……姜迟转身急步往走,她要去找到她,将她好好安葬,让她至少在这世间,有个较为体面的落幕。

鞠无见状,忙跟在姜迟身侧,一手虚虚扶着,一手提着长灯,护着姜迟在天牢黑暗的廊道上前行。

走到一拐弯处,黑暗里,一个声音飘来:哎,西边牢房那位,今儿被丢去乱葬岗了。

姜迟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鞠无及时扶住,恐都要摔倒了。

那边声音还在继续,另一个年老一些的声音道:可不是吗,与我同舍的阿狸还去了呢。

听说啊,这黎氏,唉。

我听尚刑司的人说,这黎氏,陛下已赦免了她死罪,她怎还寻死呢?你们来得晚,不知晓,这后宫争斗啊,哪那么简单。

另一个人小声道:说到这,我想起来了一个事,前儿夜里,我就在这,见到秋华殿的徐常在了。

我觉得啊,她可能跟那位的死有关。

那人一说完,就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

姜迟急问道:前日夜里,徐常在来了天牢?那人被突然出现的姜迟吓得一骇,随后扑通一下跪倒,磕拜: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乱说了。

姜迟哪还管她这些,急步上前将那人拉起来,又问:前日夜里,徐常在来了天牢。

这次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那人战栗着,忙答道:回……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是的。

奴……奴婢前儿夜里,有个东西纳下了,来这寻找。

刚准备出去,恰巧看到了徐常在进来。

姜迟袖中双手缓缓握紧,胸腔一口闷气堆积:你见到徐常在,去了黎妃的牢房?那人忙不迭点头,指着一个方向道:是的,当时徐常在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往那边去了。

姜迟顺着她指的看去,正是她过来的方向,是关押黎妃的牢房。

那几人走后,姜迟仍站立在那一动不动。

鞠无有些担心,问道:娘娘,您还好吗?姜迟抬起眼眸,宫灯发出的微弱灯光下,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闪着晶莹的水光。

鞠无心口一痛,像是虫子给狠狠咬了一口。

娘娘……鞠无手脚无措,伸手想为姜迟拭去眼泪,手刚抬起,就又顿住了。

五指缓缓收紧,虚握成拳,终沮丧地放下,垂在两侧。

姜迟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去。

暗色遮住她脸上的神情,一会后,再转过来,姜迟已恢复了冷静。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对着鞠无不好意思道:是我失态了。

鞠无心中剧痛,他却不敢与她对视,垂下眼帘,怕被她见到,他眸色里不该存在的情感。

娘娘接下来,做何打算?其实这话,作为臣子鞠无是僭越了。

姜迟道:我想去后山看看。

找到黎姐姐,将她好好安葬。

然后再去找徐常在,她定要她付出代价。

她虽生性不喜与人争斗,但并不怕事。

一直以来,她都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想法,对徐常在的挑衅都是淡然笑之。

而这次,她逼死了黎姐姐,她是绝不能忍的。

姜迟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惨淡的月亮,玩起了躲猫猫,一下钻进黑沉的云层里,不见了踪影。

周遭一下子漆黑成一团,像是粘稠的拨弄不开的墨汁。

因为有从朱讫那拿来的禁宫令牌,再加上鞠无,侍卫很快就放了行。

夜色下的后山,暗沉阴森,像是有一头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凶狠恶兽,正张开着血盆大口,垂涎欲滴地窥视着来人。

黑沉的天幕,不时有乌鸦在撕心裂肺地啼叫。

一声一声,让人的心不由自主蒙上一层怖色。

姜迟紧紧挨着鞠无,长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仅照亮了脚下一团。

随着前行的脚步,那弱小的光团巍颤颤地一点点往前移。

感受到姜迟的害怕,鞠无一手持灯,尽量让姜迟能看得远些。

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姜迟背后。

娘娘,别怕,臣在。

仅六个字,却让姜迟惶惶不安的心,安定镇静了些。

在穿过一片林子,鞠无突然停住了步子:娘娘,有人。

说话间,他已上前一步侧身护在了姜迟前面。

这时,月亮似是躲够了,从乌云里探出头来。

淡淡的银辉,像是一笼薄纱,从天幕散下来。

姜迟看清了,不远处荒野中,几个人影正在抬着什么。

他们似是没料到,这半夜三更,竟有人到来,似是有些慌乱。

鞠无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群人抬着一个东西,快速隐去了,落在最后的那人,回过头,月光下,他一双雪亮的眼,与姜迟撞上了。

她不但没有害怕,甚至觉得,她像是浸入了一团柔软里。

那里面有对她的理解,包容,心疼,及浓烈的想念……姜迟觉得自己一定是为黎姐姐的事,伤心过度了,竟出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幻觉。

姜迟晃了晃头,再看去,见到那人影已回过头去,很快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待得姜迟与鞠无,走到那群人先前呆的地儿。

发现地上一个不太深的土坑,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挖走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这土坑似乎是新挖成的。

姜迟想到话本上说到的盗墓人,难道那群人就是?只是,那群人是不是跑错地儿了?这里是乱葬岗,又不是诸侯皇陵。

正想着,鞠无递过来一个东西,是他在这坑边捡到的。

是一个帕子,帕子上沾了泥土。

只是,这帕子似乎很熟悉。

姜迟心里咯咚一下,忙接过,想要细细看。

鞠无贴心地举高手上的长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姜迟看清了那帕子上的刺绣。

是一丛挺拔的青竹,其中一棵竹子还开出了圆圆的小花。

这是黎姐姐的帕子。

鞠无道:他们刚才抬走的应该就是黎妃。

姜迟心脏一紧,听得鞠无在继续道:刚才他们抬的时候,很是小心,应该是黎妃的家人。

姜迟想着,那应该是黎家人,虽然他们近年来,与黎妃关系不好,但毕竟是一家人。

所以不忍黎妃被草草仍在这乱葬岗,才趁夜将之偷了回去。

能落叶归根,于黎姐姐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她知道,黎姐姐是情愿呆在黎家墓园,也不愿葬入陛下皇陵的。

想到,前不久,黎妃还在与她说话。

才几日,就天人相隔了。

她没想到,天牢的那一面,竟是永诀。

姜迟捂着胸口,痛苦地鞠着身子,眼泪抑制不住,一滴一滴从眼眶滑落。

天上的淡月,似是也感染到了姜迟的伤心,不忍心再看,躲进了厚实的云层里。

看着这般伤心的姜迟,鞠无心痛如绞,但他知道,这股郁伤哭出来要比压抑在心里要好。

便只默默护在旁侧,尽可能为她遮挡住吹过来的寒凉夜风。

良久后,姜迟泣声渐缓,人终于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也许是哭过了,心里的闷痛沉重轻松了很多。

她一向乐观,竟然yihua事情已经发生,再伤心难过也是于事无补。

活着的人还需要继续。

抹干眼泪,站起来,拍拍衣裙上的泥土。

姜迟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长长吐出一口气,扭头看向,默默站在一旁,侧着身子看着远处的鞠无。

在姜迟眼睛看过去的那一瞬,鞠无就转过身,面向着姜迟,小心提议:臣送娘娘回宫吧?姜迟点点头。

回来的路上,鞠无忍不住侧头看着走在他旁侧的女子,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张了张嘴最后硬邦邦地吐出一句:娘娘节哀!姜迟一愣,扭头看看去,见到鞠无说完后,似是很懊恼,那副搔头摸耳的模样,逗得她展颜一笑。

霎时,如夜昙花开。

皇后,在与鞠爱卿说笑什么?说来与朕听听!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骤地响起。

姜迟一惊,这才发现,他们已到了宫门口。

暗沉的四周突然亮起来了。

宫门内,朱讫黑沉着脸,目光森寒,像是一条凶狠的毒蛇,吐着沾满毒液的血红猩舌。

他的身后是严阵以待兵戈铁甲的内廷卫,身上的盔甲,闪着寒光。

手里举着的数十火把,将宫门口宽敞的走道照得亮了。

鞠无心脏猛地一跳,不由想到不久前歧阳殿那次。

生怕陛下误会了,再害得皇后娘娘受累,慌忙上前一步跪下:陛下,都是臣的错。

他知道,此时,他们百口难辩,他只能将罪责拦到自己身上,祈望陛下能顾念与皇后娘娘的结发之情,不累及到她。

朱讫阴沉的目光,落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姜迟身上,只见她低垂着头,并没有为鞠无求情。

朱讫心里的暴虐这才稍稍淡了些。

随即想到,这夜半时分,他们孤男寡女,两人单独外出……想到这,朱讫眼里的阴翳,又重了。

他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一个臣子竟也敢觊觎他的女人!朱讫是真的动了杀心。

拿下!一声冷喝,一队内廷卫冲上去,快速擒住了鞠无。

鞠无握在手里的长灯咚地掉落在了地上,咕咚滚了几圈。

里面的烛火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姜迟眼神微颤,焦急地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

猛地一个人影从宫门外面冲进来:娘娘,您让奴婢捡的这个……是青玉,跑进宫门后,她似是才看到陛下。

猛地刹住脚,巍巍颤颤,跪下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其间,青玉忍不住看向鞠无,眼里是藏抑不住的关切深情。

朱讫是何等人,青玉的这一番毫不掩饰的情谊,他自是看在了眼里。

朱讫剑眉微挑:你是与皇后,鞠少将军在一起?明显有些怀疑不相信。

青玉慌忙收回目光,一副小女儿心思被人看破的羞愧,她低垂下头:回禀陛下,奴婢与娘娘,还有……鞠少将军一直在一起。

说到鞠少将军时,脸上明显带了一分娇羞。

鞠无眉心一跳,不由看向青玉,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青玉的用意。

随后心间泛起一抹浓烈的苦涩沉郁。

朱讫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鞠无,转而,鹰目又落在姜迟身上:皇后,你的宫女对朕的鞠少将军不一般啊。

姜迟垂目,抿着嘴没有答话,从得知黎妃逝后,她心神俱疲,已不想再与朱讫周旋了。

朱讫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冷,鹰目像是淬了冰。

鞠无垂在两侧的手掌骤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片刻后,拳头松开了。

他抬起头,对着朱讫一拜:陛下,臣刚才就是在请求皇后娘娘同意将青玉姑娘许与臣。

鞠无喉间弥漫着浓重的苦楚,也好,那个人,本就不是他能奢望的。

臣对青玉姑娘心悦已久。

说完这句话,鞠无双手微微颤抖,胸口剧痛,像是有谁拿生了锈垢的锯齿在反复撕割。

姜迟微微睁大了眼,诧异地看向青玉,只见她通红着脸,羞涩地低下头。

姜迟了然,原来这两人早就两情相悦了。

难怪鞠无对椒房殿甚有好感,原是爱屋及乌呢。

只要鞠少将军是真心待青玉,我自是同意的。

朱讫眸中的寒冰散去了。

鞠无心口一突,随后心砰砰跳个不停,她,是知道什么了吗?还是她觉察到他可耻的企图?她会不会讨厌他?鞠无越想越害怕,嘴唇煞白,微微颤抖,张口刚想要说什么,就听到朱讫爽朗笑道:哈哈,竟然皇后也有此心,那朕就将这丫头赐给鞠爱卿了。

朱讫瞥了一眼鞠无,目光冷冽阴寒:鞠爱卿,你是朕还是皇子时,就跟了朕的。

朕会给予你一个风光的婚礼。

记住,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

鞠无身子一颤,低头:臣不敢。

他知道陛下是在警告他。

朱讫满意了,示意内廷卫将鞠无放开。

鞠无是他还是落魄无人问津的四皇子时,就跟随了他的。

是他的心腹臣子,不到最后他并不想杀他。

现在他自己识趣,他便给他一次机会。

他不管鞠无是什么心态,也不管他是否真与那丫头情投意合,他都要切断他所有不该有的妄想。

朱讫走到姜迟面前,微冷着脸,命令道:皇后擅自出宫,朕就不计较了,随朕回养居殿。

姜迟垂目,樱唇抿紧,盈盈下跪:臣妾知罪,请陛下责罚。

朱讫面上一沉,鹰目闪着寒冷的光。

这女人,果真是宠不得,这就得寸进尺,恃宠而骄了。

朱讫冷声警告:皇后!适可而止!姜迟自嘲一笑,适可而止?她就是对他有太多期待,才至蒙了自己双眼,看不到他冷冽无情的铁石心肠。

一滴泪流下来,姜迟仰头抬眼,看着居高临下的朱讫,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认知到,她与这个男人的鸿沟差距。

他是掌控生杀大权的天子,这世间人的性命,在他眼里微不足道。

姜迟美丽的眼里,有难解的怨恨:陛下,您逼死了黎妃!朱讫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鹰目微眯,里面翻滚着暴虐凌厉,冷声大喝道:皇后,你放肆!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的死,她竟然胆敢责备他?!姜迟心口闷痛眼眶酸涩,一行清泪滚落下来,她仍挺直着背脊,一脸倔犟:陛下是也要杀了臣妾吗。

说完,轻轻合上眼,安然引颈待戮。

青玉急得不行,不住地给鞠无使眼色,想让他想想办法救救娘娘。

鞠无心脏大颤,他以为她哭过后,冷静下来,就走出来了。

他没料到,黎妃的死,对她打击这般大。

她还强撑着欢笑,这般善良重情重义的娘娘,让他心生敬佩,又心生怜惜。

他甚至想过,若是陛下要伤害娘娘,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下她。

◉ 35、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