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倒春寒, 来得猝不及防,才一个晚上,就从暖春倏然进到了严寒。
天空灰蒙蒙的, 寒风凛冽,刮得树枝呼呼作响。
已至巳时, 诺大的椒房殿, 却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丝动静, 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宅。
虽金碧辉煌, 却孤寂冷寒。
姜迟是被饿醒的,刚醒来就唤道:晚晴……才出口, 就猛地顿住了。
她怎么忘了?晚晴被贬去了永巷, 椒房殿已只剩她一人了。
昨日发生的事太多, 她没来得及多想。
现在想来, 熙王能活着已是幸事。
她不该怪他没有及时救出黎姐姐。
姜迟长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心情竟颓废得, 似是了无兴趣。
她愣愣地看着头顶, 用金色丝线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红色帐顶。
想到, 这帐顶的样式,还是她大婚时的。
后来, 她便让内务府一直照着原样置办。
再后来,他接回姜宛, 她伤心搬离了主殿, 这红色鸳鸯帐子,却一直没有撤换。
也不知道又躺了多久, 直到肚子传来咕噜的鸣叫声, 姜迟才起身。
姜迟拿起桌上的茶壶, 却发现那茶壶里没有一滴水。
便放下了茶壶,去洗漱室拿了脸盆去外面舀了些冷水。
冰凉的水淋在脸上,她被冷得一个哆嗦,迷糊的脑子也清醒了。
简单梳洗后,姜迟摸了摸扁平的小肚子,转身去了厨房。
只是到了厨房,姜迟找出一些剩余的米面肉菜,想着先弄熬个肉粥,填填肚子。
备好食材后,走到冷寂没有一丝热度的灶炉前,就呆愣住了。
她,是会做饭,但不会烧火啊。
她每次来烧菜,都是宫人早早燃起了灶火。
或是用的炭火。
姜迟看着一根一根砍将好的柴木,及那一桶黑漆漆的焦炭,一筹莫展。
她拿起一根木材,嘶!木头上不平滑的木刺扎到了她的手。
白嫩如葱的手指头,泌出一滴鲜红的血迹。
哎哟娘娘,您怎么自己做起活了?李意找了好一会,才终于在厨房找到了姜迟,只是一进门,就见得姜迟蹲在炉灶,似是要烧火。
当即叫了起来,又忙不迭吩咐他带来的几个宫人:还不快去烧火做饭?没见到娘娘饿了吗?是。
几个宫人应声,熟练地从在地上一抓,抓起一把碎草屑,用火石点燃,小心翼翼送到黑乎乎的灶炉里。
又加了几跟细柴,很快,橙红的火苗窜起来了,照得灶炉前暖哄哄的。
有另一个宫人,麻利地将姜迟已备好的米,肉,菜,切好,加了油炒。
姜迟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淡淡道:李总管怎么来了?李意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担心娘娘没人侍候,这不,让奴在养居殿挑了几个伶俐的,来侍候着。
姜迟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见另一个宫人已麻利将她先前备好的米下锅在煮。
姜迟走过去,道:我自己来吧。
那宫人惊疑,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仓皇着看向李意。
李意笑道:娘娘做的膳食可比御膳房要好吃太多了,陛下最是喜欢。
陛下昨儿与几个大臣议了一晚上的事,刚刚才歇下。
待陛下醒来,正好能吃到娘娘亲手做的膳食……姜迟脸色一沉,顿时没了做菜的兴致,不待李意说完,砰地一下,将菜刀重重扔在砧板上。
李意惊得一跳,不由住了嘴。
姜迟淡淡斜了李意一眼,随意拂去手上的水渍,对那被惊得呆住了的宫女道:你做吧。
说罢大步朝门口走去。
李意一愣,吩咐带来的宫人各自去干活,便笑着小跑步追上去。
娘娘……话才刚起,就见姜迟冷着小脸,毫不客气道:李总管,你也滚吧。
李意一愣,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向温婉的皇后娘娘,怎会……其实,是姜迟不想再忍,再压抑自己了。
她小心翼翼三年,又如何呢?还不如活得自在潇洒些。
娘娘,陛下罚了您,陛下心里也不好受啊。
陛下昨儿就生病了,但就是硬挨着,不让唤御医。
昨儿北境又起了战事,陛下又与几位大臣,熬了一宿。
姜迟微怔,心里有些沉重,知道一旦起战事,真正苦的是普通老百姓。
他们这些身在高位的人,看到的不过是臣子奏章上,粉饰后的一串数据。
姜迟想了想,问道:陛下可议出了对策?见姜迟愿意应话,李意很是欢喜。
陛下一向不喜欢吃药,生了病都是能不宣御医就不宣。
他虽是养居殿总管太监,但也是个奴才,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不敢擅自宣御医。
陛下脾气一向霸道,说一不二,若说,这天下有谁能劝得住陛下,就只有皇后一人。
李意答道:已议出了,也派了周边的驻军过去。
姜迟放心了,随即又自嘲一笑,其实她一个幽居深宫的妇人,有什么好担心不担心的。
这天下事,自有朝臣良将来处理。
姜迟冷淡道:本宫知道了,李总管请回吧。
李意惊诧地瞪大眼:娘娘,您不去看看陛下吗?以往只要陛下有一丝不好,娘娘就急得不行,又是催促御医,又是亲自熬药煮粥,千方百计让陛下早点好起来。
本宫被幽禁椒房殿,无旨不得出。
李意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娘娘去陛下跟前服个软,陛下不定就解了娘娘的禁呢。
再过些时日,就是琼华宴了。
朝中大臣还有各封地的藩王,都会进京。
娘娘……姜迟听出了李意的未尽之言,琼华宴是大齐一年一度,仅次于新年宴的宫宴。
在那之前,藩王们会陆续入京,一些附属小国,也会派遣使者来。
若那时,皇后还被幽禁……恐怕她后位要坐不稳了。
姜迟知李意是为她好,只是,对这皇宫,这后位,她已没有了半分留恋。
若能就此,褪去枷锁,于她还是一桩幸事。
本宫累了,李总管请回吧。
姜迟说罢,转身进了寝殿。
李意长叹一声,终只能无奈摇了摇头,离开了椒房殿。
姜迟斜依在软塌上,想着李意说的话。
他生病了。
其实在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了想去养居殿看他的念头。
也许是三年来养成的习惯。
陛下一向身体好,很少生病,但一生病就极为凶猛。
生病的他,性子跟个小孩一样,犟得很。
以往她都是又哄又骗,才哄得他喝下那苦涩得很的药。
现在他心爱的人,在他身边,有她陪伴,那黑苦的药,喝在嘴里也成了蜜糖吧。
姜迟甩甩头,甩去这些不该有的情绪。
李意刚说,北境起了战事,那陛下定会笼络住徐大将军,而笼络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徐咸英复位。
姜迟狠狠捏起拳头,她逼死了黎姐姐,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复位。
果然,午后,就传来消息,徐常在复位为徐妃。
*晚膳时分,姜迟用过膳,便在院子里随意走动消食。
看着擦洗打扫的宫人,心中感叹,她果真是处优养尊惯了。
没了侍候的人,连填饱肚子都是个难事。
亏她还跟青玉夸下海口,说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姜迟暗笑了下,想着现下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厨房跟宫人学学怎么烧火,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上呢。
说干就干,姜迟快步去了厨房,惊得厨房的宫人一跳,小心问道:娘娘,可是膳食不合口?姜迟轻笑着:你做的饭食很好。
我只是想来跟你学学烧火。
那宫人惊愕地瞪大眼,随后低垂下头,认真地教姜迟生火。
姜迟试了无数遍,终于成功生起了火。
她极为欢欣笑得像个孩子。
是什么事让皇后这般欢心?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姜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陛下长乐未央。
那教姜迟烧火的宫人,惊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唱拜。
姜迟半蹲在火灶前,灶炉里燃烧火苗,为她整个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姜迟芙蓉花般的面容,更显得娇美动人。
朱讫摆摆手,让那宫人退出去,他一撩袖摆,也不嫌弃这厨房之地脏乱,抬步踏了进来。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朕,竟不行礼。
朱讫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带了分从未有过的轻柔。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迟猛地退后一大步,身体狠狠撞在了,堆放的柴木上。
有几处凸起的枝丫,戳得她生痛生痛。
姜迟忍着痛,慌乱下拜:陛下此处脏乱……话还没说完,朱讫已大步踏进来,地上厚厚的烟灰,没上了他黑色精绣的龙靴。
大量细细的尘灰升藤而起,有一些张牙舞爪地扑向蹲着的,距离最近的姜迟的脸上。
瞬间,姜迟脸上,鼻子都是灰,被呛得睁不开眼。
朱讫退开几步,丝毫没有同情心地看着,狼狈得跟个花猫一样的姜迟,勾唇笑了。
这个女人,果然有本事让他欢心。
姜迟狠狠剜了朱讫一眼,这狗男人。
朱讫一怔,自他登基,再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给他白眼。
一时竟有些别样的兴奋。
忍不住想再逗逗这露着爪子的小奶猫。
看她抓狂,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还真是一大乐事呢。
皇后是想朕了?这秋波明送的,朕接下了。
姜迟气爆!这狗男人,厚颜无耻,不,他是已经不要脸了。
老天,降下一道天雷劈死他吧!姜迟也不暗戳戳了,明明白白白了朱讫一眼,朱讫浑身一颤,更兴奋了。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眼眸里闪耀着熟悉的暗火。
其实相比平日的精心装扮,此时的姜迟,说不上有美处。
头发凌乱,嫩白的小脸沾了灰,跟个小花猫一样。
唯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这样的姜迟,退去了皇后的端庄,也没了素日里的温婉,一身灰头土脸,却也格外真实。
以前这女人,心里再不满,也只垂目低首,安安静静。
唯有在床榻上,才稍稍展露出她肉肉的小爪子。
朱讫笑着,一步步催近。
姜迟大惊,这狗男人,她都这幅鬼样子了,他竟然还想……姜迟急了,她知道,这狗男人做事是全然不顾别人的。
在他眼里,自己不过就是个宠物,欢喜了逗逗。
不高兴了就惩戒。
姜迟内心悲凉,眼见朱讫手已抚上她娇嫩的脸颊,一惊,慌忙后退,只是她身体已抵在了柴木上,退无可退。
朱讫眉眼含笑,轻拍了拍姜迟沾染烟灰的小脸,这女人还真是胆小,这就被吓成这样了?去洗洗。
朱讫放下手,转身,看着手指上沾染的黑色烟灰,再看这泛着油烟味的厨房,嫌弃地紧皱。
大步走出厨房,对侯在院子里的李意唤道:过来。
李意忙小跑着过来,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见陛下将尊贵的手指搭在他肩膀上。
然后,那手指在衣料上反复拭擦,待得那手指头恢复了白皙,这才收回。
李意转头看着自己肩膀处,崭新的浅色衣服上赤然一大块黑色污渍。
李意肉痛,这可是他今早刚换的新衣服,早知道,他今天就穿旧衣了。
姜迟终于反应过来,狗男人这是……怕脏?姜迟顿时不怕了,腰背挺直了,她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狗皇帝,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趁着朱讫没注意,心一横,抓起一把柴灰,闭上眼抿紧嘴,往脸上头上胡乱一抹。
觉得还不够,又在柴灰里打了个滚。
姜迟走到厨房门口,对着院子里的朱讫,轻唤道:陛下。
随后紧紧盯着朱讫,只见他先是一震,瞳孔都紧急缩了几缩,几息后,才恢复正常。
李意被吓得心脏都差点停摆了:娘娘,您……您这是……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全了。
陛下可是最见不得这脏乱啊,李意心脏又是一跳,忙偷偷去瞧陛下,果真那张轮廓分明的冷脸上,闪烁着微不可察的慌乱。
虽然那慌乱一闪即逝,一直注视着朱讫的姜迟仍是扑捉到了。
心中不由大喜,狗皇帝,你也有今天!陛下……姜迟一面唤着,一面飞身朝朱讫扑去。
朱讫瞳孔微缩,终于在姜迟就要扑到他身上时,朱讫大步退开躲过了。
扑了个空,姜迟嘴角浮起一个笑,随即转身满脸幽怨:陛下,您是嫌弃臣妾脏吗?姜迟的幽怨,听在朱讫耳里,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有一种挠人小奶猫被他驯服的征服感。
若是平常,他定是抱她上榻,好好疼爱一番。
只是现下,她一身灰尘,让他望而却步。
朱讫道:不嫌弃,朕怎么会嫌弃皇后呢。
皇后,乖,先去洗洗。
人却是又退开了一步,与姜迟隔得远远,防止她再扑过来。
先前娇嫩白皙精致的小脸沾染几处烟灰,还可以说有几分可爱,然现在,满脸灰土,都看不出原本模样,像是哪个乞丐窝里出来的,再无一分美感。
姜迟在心里嗤笑,狗男人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头就忘。
那天还说,嫌弃她脏!昨天还训斥她,幽禁她!现在……一副没事人一样,真当她是没脾气,没情感的小猫小狗吗?招招手,就摇着尾巴不计前仇?姜迟做出一脸为难,虽然满脸灰土,别人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水,臣妾还是以后就这样吧。
想到姜迟以后就这幅鬼样子,朱讫眉心不住地跳:怎会没有水?!姜迟委屈地低下头:陛下忘记了吗?陛下将椒房殿的宫人都贬入永巷了,臣妾自己学烧火,才……才这幅模样的。
朱讫皱眉:朕不是让李意拨了人来吗?冷目扫向李意。
李意大骇正要说话,听得姜迟幽幽叹道:李总管是拨了宫人来,只是,妾乃罪人,怎敢用养居殿的人。
朱讫冷下脸:皇后是在怨恨朕?!姜迟硬着脖子,直视朱讫: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经过这段时间,姜迟也算是有些了解了这个男人,太顺着他,他从不会将你看在眼里。
反而是时不时挑衅他,还能得他青睐,获得自己所求。
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人性本贱!看来是朕太宠着你了,让你这般无法无天!姜迟嗤笑:宠?如果陛下觉得这是宠的话,那还是给别人吧,臣妾要不起。
朱讫暴喝:你放肆!眼里的锋芒似是要变成实质,一道道剜在姜迟身上。
姜迟硬着脖子,跪着,背脊挺得笔直。
满是灰土的脸上,露出一份视死如归的倔犟。
朱讫简直要气笑了,这女人是仗着他不舍杀她吗?!朱讫阴冷的目光落在姜迟满是灰土脆弱的脖子上,手掌握紧又松开,终一甩袖子,离去了。
李意大呼出了一口气,偷偷抹了把额头冒出的冷汗。
皇后娘娘这般挑衅,他是真怕陛下会出手掐死了皇后。
娘娘,您不要这般忤逆陛下了。
你可知陛下昨夜议事一夜未睡,又发着高热,今儿才堪堪睡了一会,病才刚好些,就急急来椒房殿看您。
李意,将宫人都带回养居殿!李意一惊,忙追上去:陛下,可是皇后娘娘……话音还未落,朱讫一个冷目横去,李意心脏一颤,再不敢多话。
出了椒房殿,朱讫也没有坐上御辇,李意一愣,只让宫人抬着御辇默默跟上。
天逐渐暗下来,没一会儿已是沉沉一片,宫人默默燃起宫灯,脚步轻巧又快速地跑到前面,一盏盏宫灯照亮了帝王前行的路。
夜风夹着丝丝冷意袭来,李意不自主打了个寒颤。
不由担忧地看向大步走在前面郁怒的年轻帝王。
陛下还未用晚膳呢。
他自陛下少时就跟着陛下,知陛下性情。
若是别人这般忤逆他,早人头落地身躯分家了,只是皇后……陛下他舍不得。
去永巷把那丫头给皇后送去吧。
是。
李意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陛下说的是晚晴。
陛下既然这般关心皇后娘娘,为何又要把椒房殿的宫人都带走。
他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朱讫又走了两步,猛地停下,一队的宫侍都跟着停下来。
停了几息,又往前走,然后又停下来,几番反复后。
年轻帝王面色越发阴鸷暗沉。
突然,他目露厉色,快步走向侯在一侧的御辇,坐上去,唰地挥下辇帘:去秋华殿。
辇帘上端缀着的玉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在这寂静的寒夜,听来格外突兀。
李意在心里默默揣测,陛下去秋华殿,是与今日午后,徐大将军着人送来的北境战报有关吧。
作者有话说:狗子你的虐要慢慢开始了。
放心,狗子肯定不会失身。
◉ 37、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