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天色已暗沉,冷风朔朔。
唯有殿内燃起的微弱烛火,为这空寂的宫殿增添了几分暖意。
姜迟有些嫌弃地抖了抖身上, 抖落一地灰尘,在青色石板铺就的地上, 形成一个浅淡的黑色尘土圈子。
想到刚才, 朱讫那嫌弃得不行的眼神, 姜迟忍不住心底里的好奇, 走到院子一侧的水池边,临水而照。
姜迟一惊。
水里倒映出的那脏乞丐是谁?!呆了半刻, 姜迟又探过头去, 看着清澈水面上映出的那张被黑不溜秋, 只余了一双灵动眼睛的面容。
真难为了陛下, 竟还认得出她。
再想到朱讫那个表情……姜迟忍俊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停歇。
咸潮的眼泪在黑灰满布的脸上, 冲出了两条白皙的沟壑。
更脏了。
姜迟也看不下去了, 将手在水池里洗干净。
转身去厨房烧水。
好在, 她先前找那宫女学了烧火的技巧,不然就真只能淋冷水了。
所以啊, 还是得靠自己。
什么宫妃皇后,荣华富贵, 到头来, 还不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烧好水后,姜迟又用小木桶, 极力地一点一点舀了送到寝殿的浴桶里。
姜迟也想过直接在厨房沐浴, 毕竟这诺大的椒房殿, 已只有她一人。
但,一来,天寒地冷,厨房又四面漏风。
二来,她实在是不习惯。
在提到第五桶时,姜迟累得已手软腰酸脚痛,走路都虚虚晃晃,眼冒金花。
姜迟极力地双手提着小木桶,像八爪的螃蟹一样,一步步缓慢往前挪。
这时,骤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惊疑中带了几分迟疑:娘……娘娘?!姜迟小心放下小木桶,里面冒着热气的水,荡漾晃动,好在没有再泼出来。
姜迟呼出一口气,这才看向来人。
晚晴?!姜迟大喜。
娘娘,你怎么……怎么……晚晴眼眶一酸,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一身烟灰,看不出面貌的人,是娘娘。
那个温婉端庄,满腹才学的娘娘。
姜迟不甚在意,笑着道:回来就好。
看晚晴一身落魄,面容疲倦,人也消瘦了不少,知她定是吃不了少苦。
姜迟眼眶酸涩,走上前,想抱一抱晚晴,想到自己满身烟灰,便又止住了。
晚晴通红着眼睛,扑到姜迟怀里,哭了起来:娘娘……呜呜……娘娘……她一向内敛隐忍,这是第一次,情绪这般外放。
姜迟抬起手,轻轻抚上晚晴后背,柔声安慰:别怕,都过去了。
哭完后,晚晴又不好意思起来,抹干眼泪,退开几步,低头道:娘娘,是奴婢失态了。
姜迟柔声道:是本宫不好,让晚晴受苦了。
晚晴眼角挂着眼泪,摇头:娘娘,晚晴不苦,是娘娘受苦了。
吸着鼻子,抬手一点点,将姜迟脸上的烟灰土渣抹掉。
黑色烟灰抹去,露出原本白皙晶莹的肌肤。
擦干净后,晚晴提起地上的木桶:娘娘是要梳洗吧,奴婢来为您倒水。
姜迟笑了笑:好,我再去提一桶。
晚晴惊道:娘娘,您千金之躯怎可做这种事?还是奴婢来吧。
她家娘娘自小就是金尊玉贵,就该是被人伺候的,哪能做这些奴仆干的活。
没事,你刚从永巷回来,定是累得很。
你家娘娘,我有手有脚,也是能干活的。
刚才我还学会烧水了呢。
晚晴听了更心疼了,她美好如斯的娘娘,既学起了烧火的活。
这……若是被夫人知道,那得多心疼啊。
姜迟转身往厨房走,晚晴一愣忙跟过去。
到了厨房内,姜迟颇有些得色地指着锅里那满满一锅热水,道:诺,那锅水可是我烧的呢,一大锅子,待会晚晴你也洗洗,晚上睡个好觉。
待明儿醒来,又是全新的一日。
娘娘,这不合适,奴婢怎敢……姜迟截住了她的话:晚晴,你是自国公府就跟着我的,我们虽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
晚晴泪流满面,嘴唇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娘娘……姜迟轻叹了声,伸手抹去晚晴的眼泪。
傻丫头,以后这椒房殿就只剩你我了,有可能,要在这方寸之地,困守一辈子了。
你怕不怕?不怕,只要跟娘娘在一起,在哪,奴婢都不怕。
姜迟笑了,捏了捏晚晴的嫩滑的脸蛋:好,那以后我们好好活着。
就算被困在这一方院落,她也要让自己活得开心。
晚晴抹干眼泪,用力点头:嗯。
先前还黯然的眼眸也重燃起了耀眼的光芒。
沐浴过后,姜迟慵懒窝在躺椅里,手里执着一卷书,就着烛火,看得津津有味。
烛火照映下,白皙姣美的面容,被笼上了一层淡淡橘色暖光。
晚晴打帘进来,一脸怒气:那些人真是太过分了,这么冷的天,竟连一点精炭都没有。
姜迟目光继续在书卷上:那厨房不是有一桶焦炭么,用拿吧。
那焦炭一点燃就青烟直冒,怎能给娘娘用?宫里主子用的都是精炭,那焦炭是厨房用来煨烤食物的。
姜迟不在意道:无妨,摆远些就是。
主要是取暖,不是么?晚晴眼眶酸涩,娘娘自小用的物件,就极为精贵。
做了皇后,更是不说。
如今,竟沦落到,用焦炭取暖。
怕被姜迟看到惹她伤心,晚晴忙扭过头去,抹干眼泪,将炭炉搬了放到靠门口的地方。
然后去厨房拿了焦炭,燃上。
没一会儿,寝殿内就起了暖暖的热意,只是也青烟缕缕,好不呛人。
在姜迟又一次咳嗽后,晚晴为姜迟抚着后背,愧疚道:娘娘,奴婢还是将那炭炉拿出去吧。
晚晴一面咳嗽一面点头:咳咳……好……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身体竟这般娇弱。
才一点青烟,晚晴啥事没有,她却咳得不行。
炭炉撤走后,又打开窗子通风,殿内的青烟倒是没有了,却是更寒冷了。
晚晴想了想道:娘娘,您先忍会,奴婢去内务府要些精炭来。
姜迟道:这大晚上的,内务府已歇息了。
把前年没用了的被褥搬些来吧,多盖些就不冷了。
宫里的人,素来奉高踩低,如今她被幽禁了,内务府是定不会给好脸色的。
既然本就没希望,何必白跑一趟呢。
更何况,这大晚上的冷得很,她也舍不得晚晴来回跑。
晚晴愣了下,道:可是……娘娘,前年的那些被褥太久没用了,可能会有陈气。
姜迟道:无妨。
晚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去库房,将已作了废旧物件处理的被褥,搬出来。
被褥虽颜色有些暗淡,打开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陈腐味。
晚晴将被褥摊开放到窗口的案桌,待到气味没了,这才将被褥搬放到床榻上,铺好。
不用铺这么多,你也拿两床去,晚上睡着,暖和些。
晚晴停下手里的动作,指着靠近窗口的榻,道:奴婢就睡那,为娘娘守夜。
姜迟柔声道:这椒房殿也不会有人来,不用守夜。
晚晴,你才刚从永巷出来,回去好好睡一觉,乖。
晚晴出来后,越想越心酸,看着这般的娘娘,她是真的心疼。
不行,她得去一趟内务府,就算是求,她也要为娘娘求来御寒的精炭。
晚晴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往殿外走去。
终于将晚晴哄走了,姜迟吹灭了蜡烛,只余下一根,作夜灯。
浅浅打了个哈欠,掀开被褥躺进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姜迟感觉到身上有些热,又有些紧。
梦里,有一个大火炉,长出了手脚,跟个八爪鱼一样,牢牢缠住她……*秋华殿,随着徐妃的复位,冷寂了两月之久的宫殿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特别是晚间,突然传来旨意:陛下驾临。
这是她嫁给陛下以来,第一次,陛下主动来秋华殿。
徐妃激动得手都在颤,她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她,梳着长安最时的发髻,珠钗遍插,姣好的面容敷着浓裂的妆容。
徐妃摸了摸头上的金翅凤钗:是不是太过素了?徐燕笑着道:娘娘艳丽非凡,陛下定会被娘娘迷住的。
徐妃娇羞一笑,又拿起妆奁里的口脂,淡淡点在唇上。
终是满意了,这才起身:随本宫去殿外恭迎陛下。
徐燕使了个眼色,徐妃让其他宫人先去外面候着。
徐燕附耳轻道:娘娘,这是个好机会。
徐妃瞬间就明白了徐燕说的是什么,她眼皮一跳,不确定问道:这……要是被陛下发现……娘娘,这闺房情趣,乃人之乐。
先帝时期,为尽兴,也常有嫔妃用。
这药丸,只是增添一些兴致,并不伤身体。
就是陛下发现,也无伤大雅。
见徐妃已有些动摇,徐燕再接再厉:娘娘,现下,北境起战事,陛下需要大将军。
娘娘机会难得,一旦失去,恐再无啊。
徐妃阴沉着脸,大怒,一拍桌子:你的意思是,陛下根本不爱本宫,本宫能复位,完全是靠着本宫的父亲?!虽然徐妃知道徐燕说的可能是真的,但这话,实在太难堪,让她接受不了。
徐燕跪下劝道:娘娘!徐妃脸色明明灭灭阴晴不定,一会后,徐妃终妥协了:去准备吧。
徐燕欣慰地点头,起身往内殿去了。
徐妃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叠在腹前,昂首往殿外去。
殿外,寒风凛冽。
徐妃衣衫单薄站在冷风里,冻得牙齿上下颤抖,她仍努力维持着风范。
生怕被人看轻了。
一场贬斥,数十个日夜,了无希望的冷寂,让她再没了嚣张跋扈。
在徐妃冻得几要晕过去时,陛下的御辇终于姗姗来迟。
徐妃大喜,顾不得身上的寒冷,领着一众宫人跪匐在廊道旁:恭迎陛下。
御辇停下了,宫人立马将轿登摆好,朱讫拂开辇帘,踩着轿登下来。
他眼睛都没瞄跪着的徐妃一眼,直接大步进了内殿。
徐妃微怔,随后是微微的苦涩,心想着,幸好,让徐燕去准备了,不然,按这情形,要陛下留宿,还真是难呢。
殿内,朱讫坐在主座上,徐妃小心翼翼陪坐在侧。
八座高高的烛台,将殿内照得通明。
殿中香炉青烟袅袅,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随着那轻烟飘散开来。
陛下,是累了么?臣妾为您按摩一会?徐妃缓缓凑近。
朱讫冷目扫了徐妃一眼,徐妃顿时只觉身处极寒之地,就在她快要冻死时,那目光终于移开了。
朱讫轻吐一字:准!徐妃喜极,轻轻跪坐在年轻帝王的脚边,如玉手指轻柔按压着朱讫硬朗结实的腿。
从小腿到膝盖,蜿蜒而上。
朱讫没有出声阻止,单手撑着额头,在闭目养神。
徐妃拿眼偷偷瞄向面前的男子,她的夫君,只见暖暖烛火下,年轻帝王面容俊美无俦,分明凌厉的轮廓,白皙似女子般嫩滑的肌肤,宽阔饱满光泽的额头,长入鬓角的浓眉,卷而翘的长长睫毛。
那双平素凌厉寒冷,让人不敢直视的眼,此刻闭合着,暖色烛光,为他蒙上了一层柔软。
像是哪家俊秀的少年儿郎。
徐妃心脏不可抑制地砰砰直跳,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她就爱上了他。
不只是他尊贵的身份。
朱讫缓缓睁开眼,垂目看了眼,那双已爬到他膝盖之上的小手,冷冷一笑:徐妃,你父甚好。
那老匹夫!竟胆敢以战事为挟,要他赐予徐家一个皇子!朱讫面色阴沉,黑沉如曜石般的眼眸,盛满凌厉。
心中嫌恶不已,出手抓住那双还企图往上攀爬的小手。
徐妃脸色煞白,猛地抬头看向帝王,见他仍是一脸温和,眼里似是还有一丝揶揄。
徐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天啦,她竟然……竟然……徐妃羞得满脸通红,如被烫到了般,缩回手:陛……陛下……臣妾……臣妾……朱讫轻笑了下,那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是朕冷落了爱妃。
徐妃感动泪流满面,扑进朱讫怀里:陛下。
朱讫皱眉嫌弃地推开徐妃,起身:好好休息。
说罢,就要往外走。
徐妃大惊!陛下这就要走了?!徐妃焦急,正不知该怎么留下皇帝。
这时,徐燕恰时送上温好热茶,徐妃似找到了救命稻草,急急道:陛下,这是臣妾父母寄过来的漠北灵山茶,能舒神解乏,陛下不如先喝杯茶,再走?说完,徐妃大步走端过徐燕手里的热茶,笑着走向朱讫。
朱讫冷目定定看着徐妃,其中凌厉让徐妃不寒而栗,下一秒,那凌厉就消失了,似乎是徐妃的错觉。
朱讫嘴角浮起一抹残忍,反身坐回椅子上:呈上来。
徐妃大喜,忙拿了两个上好的白瓷杯,沏了茶,递到朱讫面前。
白色瓷杯,淡黄微带褐色的茶水,凑近了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不似绿茶的清香,倒似有一缕微甜滋味。
徐妃解释道:这是红茶,漠北独有的。
朱讫接过茶杯,爽快地仰头一饮而尽。
其姿势极为豪爽,跟喝酒一样。
徐妃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极为欢喜:陛下,臣妾扶您去歇息吧?说罢,就要去扶朱讫。
朱讫冷漠地退开她的手,将另一杯递到徐妃嘴边:爱妃也喝。
徐妃晕乎乎喝下了杯中茶,热茶入喉,很快,一股热流在身体里蔓开,延至是四肢百骸。
没一会,徐妃就大汗淋漓,神智也有些不清晰了。
陛下……陛下……帮帮我……徐妃眼神迷离,娇软地扑到朱讫欢乐,一双纤细小手,不住地在朱讫身上煽风点火。
同样喝过茶的朱讫,就算自制力再好,也受不住这般撩拨。
他呼吸加重,就在他低下头时,眼前突然出现,姜迟眼眸含泪,娇娇怯怯的模样。
朱讫猛地头脑清醒了,他嫌恶地一把推开趴在他身上的徐妃。
热……好热……陛下……徐妃神智全无,双手不住地扯着衣服,软趴在地毯上像蛇一样,不住扭动。
这活色生香,却丝毫没有触动朱讫。
他眸色冷寒,他早知道这女人得了药丸,也算到,她会在这次用。
他们父女联合,企图把他拿捏。
朱讫冷漠一甩袖子,出了大殿。
李意一脸惊疑,战战兢兢跟在后面,生怕陛下撑不住。
那杯茶,陛下是喝了的。
而且,李意见到徐妃药效发作,那个毫无理智的样子,骇得他都要双腿软瘫了。
想着,现在立马唤人去传御医来。
李意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让一名侍卫进去,事后,处理掉。
李意心脏剧烈一颤,低声应诺:是。
让侍卫进去!里面的可是徐妃,还那个样子……李意眼皮不住跳,慌忙打住,不敢再往深里想。
朱讫坐上御辇,一放开辇帘,他呼吸就骤然乱了。
双手紧紧抓住辇木,手臂青筋根根暴起。
眼眸猩红,像是深渊里爬出的只知杀戮的恶魔。
没一会儿,年老的御医被内廷卫带着,匆忙赶来:陛下,吴御医到了。
吴御医是御医令,掌管御医院,是朱讫的人。
进来。
吴御医进到御辇内,见到年轻的帝王,面色陀红,坐在里面,后仰着。
背靠在车柱上,眼眸微抬,里面的热度疯狂,饶是见多识广的吴御医也不住心惊肉跳。
吴御医也不多废话,忙蹲下来,直接为朱讫把脉。
随后,老脸通红,颇有些难堪:陛下,这药效唯有……后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朱讫就已听出来了,当即咬牙低声暴喝:滚!是是是!吴御医惶惶退出御辇。
摆驾椒房殿。
车辇内,传来朱讫压抑沙哑的声音。
◉ 38、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