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陋室,雍荔总在靖桐出门后没多久就打扫好了。
收好扫帚,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摊开来看,又有新的地方长出水泡了。
原本细嫩的小手在关节处先是生出了水泡,破掉之后就成了薄茧,摸起来一点都不滑嫩了。
她已经不是孟家的大小姐了。
她告诉自己。
嫁给了靖桐,她就成了一般的民妇,他们的生活甚至比在府里的丫鬟还要辛劳艰苦,吃食穿用又比不上府里的不虞匮乏,想想过往虽然大娘与二娘有事没事就过来找碴,可衣食不缺,身边又有弟妹的陪伴,真的好幸福。
走来门前,她习惯斜倚着门框,望着外头的人来人往,,与过路行人微笑打招呼。
她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周围的邻居都为着生活而努力,哪有人有空闲陪她磕牙,与她说说话。
如果小敏在就好了。
想到长年在她身边服侍,可爱伶俐的小敏,雍荔的心头就浮上酸楚。
可她也明白,靖桐的经济能力是养不起一个丫鬟的,甚至连让她睡觉的地方也拨不出来,她只能希望小敏的新主子能对她好。
这样发呆下去似乎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抬袖遮眼,望了望头上的艳阳,她提裙跨出门栏,来到较为繁荣的市集逛街。
她所居住之处较为偏僻,少见豪华大屋,她逛着走着,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来到明州最繁荣的中心。
走过一间绸布庄,她着迷的端凝着里头成堆布匹,心想现游四妹雍荃主持的织厂不晓得情况如何?她信任四妹的能力,只是她打小就跟着母亲,织厂几乎可以说是她小时候的所有回忆,要不怀念,难。
一位大婶走了出来,笑问:这位姑娘,想看布吗?不……她尴尬摇头。
绫罗绸缎价码之高昂她比谁都清楚,她明白她已不是穿得起高价织物的平凡小民了。
姑娘的气质不俗,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帮忙啊?江家吗?江家?一听到这两字,雍荔的心头立刻隐隐作痛。
不是的,我只是个普通的主妇……对了!雍荔忽而想到她有办法打发靖桐不在的无聊时光,还可替家里挣点钱,请问这附近有绣坊吗?姑娘想做啥?我会刺绣,想接点工作赚钱。
姑娘擅长绣何物?我什么都会。
即便比不上有针神美誉的雍荃,但她的刺绣功力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
不管是流行的金银线绣、珍珠绣、花草、山水、人物,或是龙、雉、虎、飞鹭等猛禽瑞兽,我都在行。
这么行。
大婶唇畔带笑,但眼底有着思量之意,这样吧!她自衣袋内拿出一枚朴素的粉色锦缎荷包,你帮我在上头绣朵牡丹,绣好之后拿过来给我看看,行的话,我就找工作给你。
谢谢。
雍荔开心接过,须臾,又迟疑开口,可我家中无绣线与绣针。
那容易。
大婶转头吆喝屋内丫头拿了针线出来,需多少时日?后天!我后天即可交件。
那你后天同样这个时候来这找我。
好的。
雍荔开心的福了福身,正要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忽然撞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迅速转回头去,在远方的街角,正迎接的马车前,瞧见她熟悉的俊美脸孔。
靖桐?她愕然注视着那张比姑娘家还要美丽的脸孔。
此时的靖桐身穿纱罗制成的长衫,下摆绣有凰穿牡丹,以金银线绣成,可见其价值不菲,腰间系着的玉佩在行走时发出温婉清脆的好听声响。
在他身旁与他对话的男子模样恭谨,诚惶诚恐,自他的衣着打扮来看,身家必也不俗。
她是看错了吧?雍荔想。
靖桐蓄有大胡,那胡子可不是短短时日就可生出,且今日出门时他并没有剃须,怎可能会是现下的面目干净模样?而且靖桐只是名船夫,哪穿得起纱罗,更别说是以昂贵金银线绣成的衣物了。
可是那人好像,真的好像。
她深爱她的丈夫,即便他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且靖桐三年前来孟家作客时,不就是如此的富贵模样吗?小手攒紧荷包,她绷着小脸,快步朝那马车方向走去,与中年男子对话的贵气男子朝那人点了点头,中年男子如获大赦般的舒了口长气,帮男子打开车门,掀了帘子。
别进去,等等我!雍荔在心中呐喊着,加快了脚步。
她要亲眼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她的丈夫。
可惜她心中的呐喊并未传到对方的心中,他进入马车,待一坐稳,马车即往前奔驰,尘烟四起,马车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追逐了一阵,体力不支的雍荔扶着墙直喘气。
若那人真是靖桐,她今晚势必见到剃须后的丈夫。
雍荔转念一想,回头朝来时路走去。
今晚靖桐回来得特别晚。
雍荔边绣着手上的荷包,边频频朝外引颈盼望,心不在焉的下场就是指尖多出了好几个洞。
她小心翼翼的揩掉红血,避免沾上了荷包布面。
餐桌上的晚膳已冷,可靖桐还是没回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仿佛有个小人正拼命的打着鼓。
盼啊盼,高大的黑影终于出现在门口,她急急忙忙跑过去想把靖桐的面容看仔细,不料却是看到一张下颌与脸颊长满大胡子的脸庞。
不是他?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像他一样外型俊美的男子?可是他们的侧面是如此的相像,她难以想象这是两个人。
干啥一直盯着我的脸?靖桐昂高下巴斜睨她,看上去更难以亲近。
我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跟你长得好像。
喔。
靖桐淡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若你的胡子刮掉,应该跟他一模一样吧!或许吧!靖桐坐上椅,拿起筷子吃食桌上已经冷掉的晚膳。
你知道那是谁吗?不知道。
从没有人说过你跟谁长得很像吗?他停箸思考了下,好像有听说过。
真的?雍荔充满兴趣的在他身旁坐下,我看那人身穿华服,必是富贵人家……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丈夫突然面色一凛,抓住兴致盎然的小脸,怎么?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怎么两张相似的脸,一个是富贵人家,一个却是穷得要死的船夫?如果你当初嫁的是那个人的话,不知有多好,是吧?我没有这样想……他捏得好痛,可见他又误会她嫌贫爱富了。
我真的没有。
若是今天那个富家少爷顶着一张跟我相似的脸,过来跟你求亲呢?你要不要跟他走?不!我已经嫁给你了……若你尚未嫁给我呢?你是不是就跟他走了?不会!雍荔雍荔摇头,我只是想嫁给你……靖桐嗤笑一声,我对你克可不好!雍荔沉默了会,我明白吧的……你明白啥?我明白这不是你的本性,你是善良温柔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你性子大变。
靖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十年来发生了什么事……哎呀!靖桐突然手一甩,一时重心不稳的雍荔差点就跌下椅去。
靖桐?瞪着她的俊脸神情复杂,深邃妖美的俊眸燃着恨意。
他总是封闭他的心灵,什么都不肯跟她说,雍荔难过的想。
少说些漂亮话!他嗤哼一声,别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改观。
雍荔伤心无奈的垂首,如果我当真如你所想象的势利,在嫁过来的第一天,我就跑掉了。
那是因为你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靠。
靖桐冷声道:你以为我为何在你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忙不迭将所有嫁妆卖光,一毛钱也不给你?纤肩抖了下,却像是习惯承受这不公平的一切般的静止。
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不管你是穷是富,我都会跟着你……够了!靖桐如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狮子般发起火来。
不准你再说!颤抖是手猛然敲击桌面,力道之大,吓得雍荔手上的荷包落下地来。
那是什么?俊眸怒睇。
荷包。
雍荔连忙将荷包捡起,细心拍拂上头的灰尘,若我绣得好,绸布庄的大婶会安排工作给我,到时就可以帮你减轻一些负担。
靖桐突然一把抢过荷包,拉开大门用力往外丢。
荷包!雍荔惊叫追过去捡起。
丢了!他厉声命令。
为什么……丢了,不然就别进屋!可是这是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意丢弃。
丢掉,不准接工作!可是我想减轻……你是想接了工作赚了钱好有盘缠回扬州吧?浓眉单挑。
不是的……丢不丢?他下最后通牒。
好,我不工作!我不做了!雍荔声泪俱下,我明天就把荷包拿去还,我不工作,不赚钱,我每天守在家里等你回来!陪在我身边让你这么伤心,伤心到哭?我没有!为何他总是要刻意误解?雍荔雍荔抹掉眼泪,我不会哭,我很高兴陪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靖桐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拖回屋子。
雍荔手上的荷包被抢,丢到角落里,人则被拉进寝房。
让我看看你用什么样的愉快心情陪在我身边!含泪的眼眸不解的睁大。
把衣裳脱掉。
坐在床沿的他低声命令?!雍荔的犹豫仅有电光石火一瞬间。
乖顺的脱掉上衣、长裙,仅剩抹胸与亵裤遮掩玲珑纤细的身段。
她瘦了。
靖桐清楚的瞧见她颈上的锁骨明显得几乎可以在下雨时形成小水洼。
她的手臂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丰腴的鹅蛋脸早瘦成尖尖的瓜子脸,却无该她的清丽。
秀气的双眉间漾着淡愁,在烛火的掩映下,他瞧见柔亮如云的秀发中,潜藏的几根银丝。
他愕愣了下,走过去挑起,用力一扯,一根发亮的白发缠绕他的指尖。
惊见白发,雍荔慌忙双手盖在他拔发之处,退后一步。
你才十九岁,怎么会有白发?他讶异的问。
怎么说她自母亲过世之后所经历的种种?怎么说这三年间,与大娘二娘之间的战争?怎么说嫁给他的这段日子以来,身心所受的折磨,增了华发?她明白他不会听,也听不进耳,可这是他第一次关心她的状况,有没有可能是两人之间关系转变的可能?我是……你不会想说是因为嫁给我日子过得太苦,所以生白发吧?千言万语来到唇边,愕然吞回。
咽下心头所有苦涩,抿了下唇,她苦笑道:不是的,我本来就有白发,跟你……没有关系。
靖桐微眯着眼,定定的看着她。
你不是说想看我用什么样的欢愉心情待在你身边吗?接下来我要怎么做?雍荔转移话题。
她拼命的漾起甜笑,可再怎么温柔的笑容都达不到那双凄苦的眼眸。
不了!他忽然难以直视那双盛满爱意的温柔瞳眸。
我要出门。
你要去哪?雍荔讶异的追上去。
去赌坊,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花街……柳巷?他要去找欢场女子?对!欲拉开大门的手突然被扯住。
雍荔的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眸中写着不准反抗的坚决。
不管你要去赌博、还是要去喝酒,我都不管你,可是,我不准你去找其他女人!你敢管我?你需要女人服侍,有我在,你已经有妻子了,就不准再去找别的女人!这是她绝不准他破坏的坚持。
我真要去,你能奈我何?如果你真要去,我就死给你看!发红的双眼狠狠的瞪着他。
她可以忍受他的欺骗,忍受他卖掉她的嫁妆挥霍,忍受他不爱她的事实,可是,若连他的人都变成别人的了,那她还剩有什么?放开!我不放!放开!靖桐用力一甩,雍荔扑跌在地,衣袋内的粉色红包掉出,一枚圆环滚了出来。
这是……靖桐弯腰捡起那似曾相识的木作。
我们小时候的定情物。
雍荔望着那圆环,凄凉回道。
你不是说不见了?后来我找到了,它掉落在床架与墙壁之间。
原本在嫁过来的第一天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连番的打击,让她连拿出圆环的勇气都没有了。
人都不爱了,定情物又有何用处?哼!这种东西有啥好保存的!靖桐将圆环丢在地上,眼看脚就要踩上去踏碎,雍荔见状,连忙飞扑过去双手相护,待靖桐发现已来不及,那脚就用力往素手踩下去。
呜!雍荔痛哼一声。
你……你保护那东西干啥?他气急败坏的嚷,硬是压下了审视是否伤了她的冲动。
疼痛的小手拾起圆环,颤抖着合在手心里。
这是你曾经爱过我的证明。
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你……为何她要用充满幸福的眼神望着那枚毫无价值、如小孩玩具般的圆环?她明明对她的爱不屑一顾,看不起他的出身,又何必在此时惺惺作态?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拂袖离开。
去哪?雍荔急忙在他踏出大门的刹那,抱住长腿。
你没资格管!你真的要去花街柳巷?对字在唇瓣踌躇。
你真的要去?心酸的泪花在眼眶打转。
在他背后的询问,腰间逐渐收拢的力道,在在告诉他,他若当真涉及风月场所,隔日他回来时见着的会是一具尸体。
她不过是在恫吓他,他何必因此感到心焦?胸口又何必有着不安?堂堂孟家大小姐,哪会为他这种贱民赔上性命!滚开!靖桐用力拉开腰间的藕臂,推门娃儿出。
大门砰然关上,震动木屋的嗡嗡声在死寂的屋内回荡。
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轻颤着跌坐在地上。
她连他的人都失去了……摊开手心,圆环滚落地面,直碰到墙壁才停下来。
这些日子来,她在执着着什么样荒诞的梦?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小时候的回忆罢了。
痴痴的等候,倾尽所有的温柔,忍受所有的屈辱,都只为换得他一回眸,一点点温柔的笑意……可他却宁愿去寻找花街女子,不愿待在她身边。
闭上眼,痛苦化为眼泪溢出眼眶,她趴在地上纵情嚎啕大哭。
她明白,不管她有多痛苦、多难过,她的夫君都不会因此为她多蹙下眉,多给她一点关心。
她的坚持不过是笑话一樁。
颤颤巍巍起身,步向厨房,竹笼里的母鸡低声咕咕叫着。
她在他心中,别说是欢场女子了,他曾说过,她与这只母鸡的价值相等,不是吗?转过身来,轻轻拿起桌上的菜刀,轻颤的红唇呐呐低语:娘,荔儿来陪您了,你可别嫌荔儿这么早来喔……凄凉一笑,她将左手手腕放上砧板,举高了菜刀,用力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