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从毒发到现在, 充其量也才刚过一个时辰。
凤髓毒发时,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味道的,但方才芙蕖比他早一刻发作时, 他隐隐察觉到了端倪。
他将密闭的棺材推开一条缝隙, 芙蕖昏睡的侧脸移进了光中。
断尘又问了句:她还好吗?谢慈转过身来, 这才看清断尘的袖子里,正有鲜血在缓慢的向外流淌。
谢慈将她的手捞到眼前, 撩开袖子,看了一眼。
只见断尘两只手腕上的数道勒痕深可见骨, 皮肉外翻。
她甚至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 便将别人收拾的仔细干净。
谢慈:到底是怎么回事?断尘收回双手, 卷了衣袖盖住,依旧一片泰然道:我听见了……她说的很慢:静慧住持叫了她们到禅房中密谈,说燕京中回信,叮嘱她们见机行事, 说你是个祸害, 如有机会, 能除便除。
又是燕京。
看来是他离京太久, 多少人都坐不住了。
谢慈盯着断尘说话时, 双唇有些艰难的动作,猜想:你用牙齿磨断了绳索?断尘很平静的说:她们发现了我, 于是将我制住了。
谢慈:你这些年……断尘接道:……这些年,是头一回发现身边人身份不同寻常。
她的这一生,不仅仅是年轻时所托非人,二十多年的空门清修也是信错了人, 恍惚间, 好像她的生命自从陷入了泥淖中, 再也没有真正逃离出来,就连佛祖给的救赎,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觉。
谢慈心中的困惑和不甘,忽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要落到这样的境地?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境况都落得如此惨烈。
没有人能完整的顺着心意活下去。
棺材里沉睡的人忽然有了苏醒的迹象。
芙蕖的眼睛先于挣扎,这是一个人惯于身处陷阱的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没有任何动作,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却对上了谢慈无声询问的目光。
是她那微弱变化的声息。
凤髓对她身体造成的痛苦已经到了可以适应和忍受的范围内。
芙蕖动了动,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很好。
可她暂没有力气自己爬出去,谢慈也没有身手拉她一把,芙蕖心知,他与自己一样,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山道难行,断尘一介瘦弱女子,恐无余力安置他们。
断尘说:你带来的人,都倒在外面了,但还活着。
谢慈:是毒。
他看向仍然在地上趴着的静慧住持,她已无声无息,不知是真昏了,还是装死。
芙蕖哑着嗓音道:不要紧,他们会醒的。
谢慈:你知道那是什么毒?芙蕖解释道:南疆的千日醉兰,用硫磺烧可提炼其中的毒性,令闻到的人如酒醉般昏睡不醒。
她是在南疆呆了三年的人,见过那边不少刁钻的蛊和毒,其中就有这曾经名震江南的醉兰。
此毒有解药可缓解,但素来没什么用处。
醉兰并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致命的损伤,远离毒源,在外面有风处多凉快一会儿,自然就消散了毒性,人也会慢慢的转醒。
谢慈的表情有些微妙。
燕京中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与南疆有瓜葛的,还真不多。
他们在原地又歇了半个多时辰,芙蕖扶着谢慈的肩爬出棺材,谢慈把阅袈提了起来,弄醒。
阅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缩了起来,头也不敢抬,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听话。
谢慈居高临下,敲了敲她的头:你听话?你听谁的话?阅袈为了保命很是上道:我听你的!谢慈撂下一句话:从头交代。
阅袈仔细想了想,支吾了半天,却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谢慈在审女人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他说:你的眼睛也很美,舌头用不着的话,也可以拔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折扇顺着阅袈的眼睛缓缓下滑至喉口。
阅袈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可我也一团糊涂啊……我只知,自从你们到了空禅寺之后,住持便频繁与燕京城中有书信来往。
谢慈冷冷的问:信是怎么寄出去的?空禅山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相信有动作逃过他的眼睛。
阅袈说了一个字:鱼。
谢慈:鱼?阅袈说:空禅寺后山上有河,用油纸裹了白绢,放进鱼肚中,便可传到山下了。
好缜密。
谢慈:收信人是谁?阅袈说不知。
谢慈又道:回信呢?是否保存完整?阅袈连连点头,道:都藏在住持的木枕下,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谢慈:那带路吧。
外面谢慈的属下陆续醒来,等大多数人慌张的冲进来时,见一片的血污和狼藉,以及主子身上的狼狈,便知事情基本已尘埃落定,霎时心凉了半截。
他们这算什么,睡赢了这一局吗?谢慈仿佛带了许多帮手,但又仿佛一个人也没带。
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当苦力,将那静慧和阅袈押回空禅寺。
又找了几个好手,把那只体型巨大到离谱的猛虎用精钢拧成的绳索捆紧,抬回去关进笼子里。
谢慈手里把玩着从静慧身上搜出来的竹哨。
芙蕖坐在禅房外的门槛上,喝了一碗姜汤,恢复了些精神,闲着没事,起身去找谢慈,用拇指蹭了一下他的脸。
谢慈正不耐烦着,没什么好脸色的用眼神问她干什么。
芙蕖在帕子上抹了一下,说:脏了。
她指的是他的脸。
谢慈:那就先脏着吧。
他多看了芙蕖几眼。
可能女人骨子里天生会梳理自己,芙蕖刚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时候,颈上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可现在已经是粉面无瑕了。
芙蕖道:你在恼什么?那些心你看了?难道没有发现?她拿捏谢慈的情绪,是一猜一个准。
阅袈捧出了木枕,将那些信尽数交到了谢慈的手中。
听芙蕖这样问,谢慈从袖中抽出了一方绢帛,递到了芙蕖手中。
芙蕖接过来,看了几眼。
首先没有用落款,并不能知晓寄信人是谁。
其次,字里行间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牵扯到身份,难猜。
芙蕖通读了一遍信上的字句,忍不住小声念出:谢慈此人喜怒不定,行事无章,单凭喜怒,此人手握重权,实属我朝祸害,行天道,除国弊,乃我辈义不容辞之命,故,着令杀之。
芙蕖将那绢帛一扔,嘲讽都写在脸上:哟,那老尼姑自诩替天行道呢!她望向谢慈:你也没有头绪?谢慈道:我猜应该是一个组织,藏在燕京城里,没什么本事,早想弄死我却不敢动手,于是躲在阴沟里当老鼠。
芙蕖想不通其中关键,于是便直接问:燕京,扬州,相隔逾千里,他们是如何搭上线的?谢慈道:问的好,我也想知道。
闹到现在,死的死,伤的伤,静慧被抬回了她的床上养伤。
谢慈简单交代了一句看好人,便甩身离开了。
芙蕖磨蹭了一会儿,停在床榻前,对毫无生气的静慧道:我知道你醒着,能听得见。
你应该感谢这封信,救了你的命。
但也是真蠢,他查崔字号私铸钱币的案子,说到你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要掺一脚进来搅局吗,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别有用心?一封信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替天行道,公理昭彰。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上下嘴皮子一磕一碰,简单的很。
细数历代造反的逆贼,哪个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吆喝着顺天意的幌子,堂而皇之的谋权。
芙蕖一挑眉:到底是襟怀磊落还是包藏祸心,现下还难说呢!静慧终于转了脸,朝向她的方向,张了张嘴,道:我佛慈悲也有金刚一怒,你们会自食恶果的。
芙蕖靠近她的耳边:那我等着。
经今日这么一闹,芙蕖不仅不信佛,连心中最后一丝敬畏也都消磨殆尽了。
宝殿上的佛像威严,却从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这狼狈的世间。
芙蕖回到寮舍,一推门,便感觉到了扑面氤氲的水汽。
她回身掩好门,轻手轻脚绕过屏风,谢慈整个人泡在滚烫的热水中,背靠着捅壁,眉眼低垂,好似睡着了一般。
芙蕖心下一慌,上前一瞧。
蒸腾的热气下,谢慈露在外面的皮肤已被滚热的水烫红了一片。
芙蕖伸手碰了碰水面,顿时被烫的一缩。
她点了点谢慈的肩:你疯了?谢慈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线缝隙,说了句:身上冷,没有知觉。
芙蕖闻言,将整个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
水那么烫,而那本应温热的皮肤,却如同冰冷的刀刃,没有丝毫的温度。
芙蕖从桶里舀了凉水扬了进去:那也不能如此胡来,谁给你试的水?他在凤髓多年的折磨下,忍耐力虽修炼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身体的弊处是掩盖不住的。
芙蕖尚可在毒发之后恢复到与正常无异的状态。
但谢慈已经做不到了。
他需要更长的时间,芙蕖帮他重新兑了合适的水温。
温水漫出了桶壁,淌了一地的水,湿了芙蕖的绣鞋。
芙蕖往木阶上走了几步,不顾到处的湿淋淋,蹲身侧坐于一旁,身上艳丽的衣裙袅娜的垂在了脚下,她抱了谢慈的肩颈,拥在自己怀中,冰得浑身一个冷战,她轻轻的呵气,问道:冷吗?还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