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某已经以夫人的名义, 上表我燕朝——请罪。
他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道:表中恳切言明,夫人你自知兄长祸乱我朝, 行为不妥, 愿亲往燕京, 向我朝皇帝和盘托出,今夜启程。
姚氏冷冰冰地望着他:我到了燕京, 什么也不会说的。
谢慈:放心,你到不了燕京。
姚氏望着谢慈的眼睛, 心里忽然一阵发寒。
谢慈说: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为求万无一失, 会选择让你死在路上,杀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用来钓鱼的饵,也不值一提。
但是谢慈觉得自己挺仁义, 说:放心, 我不会用完就扔, 你女儿还在家里盼着见娘亲呢, 你会平安。
廊下挂起了灯。
白合存揣着手, 守在门廊外,他都听见了, 也不敢对此有什么异议。
倒是芙蕖比较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嘴:白……老爷,您这是打算继续将这位公主供在家里啊?白合存瞧了芙蕖一眼。
她那双眼睛里,有好奇, 有狠绝, 像浩渺烟波一样美丽, 却也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白合存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苍老,佝偻,狼狈,显得那么窝囊。
他有些自惭形秽,张了张嘴,懦懦道: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老实是真老实,木讷的连句话都讲不出口。
坏也是真坏,无论如何,他当年在外面厮混是事实,累得发妻郁郁而终也是事实。
芙蕖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那枚半旧的麦穗,拎着送到白合存的眼前,说: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白合存不肯伸手接,她就一直那么擎着。
僵持了片刻后,是谢慈看不过眼,伸手拿下了那枚麦穗,扔进了白合存的怀中。
他不发一言走在前面。
芙蕖跟了几步,出了白府的门,他忽然停下来,芙蕖险些撞上去。
芙蕖用手掌抵着他的背:你干什么?谢慈转身,白府的大门已经很远了,但是还能看见灯下白合存孤独站在那里的身影。
谢慈问:你不难过吗?他其实问的是句废话。
芙蕖的情绪,或许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一定会写在他的心上。
她确实不难过。
可谢慈想知道为什么。
芙蕖说:有过难过……但也就一时半会,难不成为着这么个男人,我还要哭天抹泪一辈子不成。
人活在时间里,就像鱼活在水中。
时间永远是抚平一切伤痕的良药。
他们两人都深有体会。
谢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下头,说:很好。
看着他再次迈步,芙蕖这次跟在后面,谨慎了许多。
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你答应给我的孩子呢?谢慈说:快了。
同样意思的话,他最近说过好多回,一回比一回急切。
芙蕖能感觉到,也许是真的快了。
她从三娘手中诓来的名单,手抄了一份,已托了可信的人,快马加鞭送回燕京驸马爷的手中。
而姚氏今日一上路,势必又会牵扯出更多的肮脏。
河底的浑浊全部被搅了上来。
浑水摸鱼的人也开始行动了。
是到了该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谢慈说:别着急,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急,看谁能坐得住了。
驸马栾深在燕京城里,行事手段就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再迟一些,栾深就快割干净了。
谢慈如今还在扬州,远距燕京千里,反正急的人肯定不是她。
扬州剩下的唯一烦心事在空蝉山上。
也是唯一令谢慈心里不安的牵挂。
回到别院,那张贵妃榻被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谢慈去了书房,芙蕖一反常态没有跟着。
她不管谢慈在书房里捣鼓什么,她换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趁着谢慈无暇理她,偷偷从后门溜了。
谢慈根本猜不到她去哪儿了,即使现在反应过来,出门也追之不急。
芙蕖在街头翻身上马,一路往空禅寺的方向去。
别院中,的确如芙蕖所料,几乎是在芙蕖离开府门的第一时间,谢慈在书房中就收到了消息。
确实晚了。
谢慈知道此时再追出去,必然已抓不到她的痕迹了。
索性他也没动,直说了一句,随她吧。
这一夜,十几封信从别院发出,分别走不同的路,终点都是燕京城。
芙蕖出门一走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驮了一个土色的麻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分明,里面藏着人呢。
谢慈刚好忙完自己的事,正怀疑她大半夜上哪偷人去了。
芙蕖把麻袋抱回房中,解开绳子的扎口,露出脸来,赫然是断尘。
谢慈靠特意赶回来,靠在门边看了一眼,当即眼前发懵。
他看了看芙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断尘,最后又将目光挪回到芙蕖脸上。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能听得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芙蕖压着心里的忐忑,说:空禅寺里太危险了,我请大师挪个安全的地方。
谢慈:请?芙蕖说:是我恭恭敬敬请来的。
她踢了一脚土色的麻袋说:这只是为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
谢慈对她道:我是年纪大了,但不是傻了。
芙蕖笑了笑:你年纪不大。
谢慈略一低下巴,眼睛里的压迫就泄出来了。
那一瞬间,芙蕖心里甚至在想,掳来他的母亲与私藏鼓瑟令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会更令他生怒。
恰在此时,断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芙蕖只在门外熏了分量很少的迷香。
断尘醒来时,除了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倒没觉出其他的不适。
她安静的坐起来,捏着太阳穴,打量四周的处境,然后看见了正微妙对峙的谢慈和芙蕖。
断尘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们住在空禅寺中整三个月,断尘除了平日里诵经,很少说别的话,但她的嗓音非常柔美,岁月能没能将其磨得粗粝,芙蕖甚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谢夫人,一身扶风弱柳的气质,和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是何等角色。
一定比谢慈的模样还要好看。
断尘手在身边,摸到了腕上佛珠。
芙蕖还贴心的将她的随身物件都带上了。
断尘持了佛珠在我手里,拨弄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然后直视着谢慈:施主何故一身戾气?谢慈:……劫她的人是芙蕖,断尘睁眼不仅一句怪罪也没有,反倒指摘起他来了。
芙蕖比谢慈更要意外。
断尘起身时仍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断尘没有将她挥开,而是侧身行了一礼,浅声道:女施主受累了。
芙蕖当下便觉好似有免死金牌傍身了一般,腰身都挺直了。
谢慈则在这张金牌下,被压得抬不起头,他跨进了门槛,似乎每一句一字都在斟酌,缓缓开口:空禅寺近日有了些麻烦,是我私做主张,请您出世避险,还望大师勿怪罪。
芙蕖听着,忽然很觉得不是滋味,站在一侧说道:大师敬重佛祖,在于心诚,不在于身在何处。
空禅寺毁了一半,重修需要时日,承蒙大师不嫌弃,谢先生可于后院中设一佛堂,请大师暂居此地修行。
可好?所谓佛堂还是没影儿的事。
但倘若谢慈有心,也就一夜之间的事情。
断尘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很难看出喜怒悲哀了,当真修成了古井无波的死水,任凭世事沉浮,而不起丝毫涟漪。
正好后院中,芙蕖那件最雅致的院子刚腾出来。
谢慈出门召来手下,极轻的耳语了几句。
芙蕖将断尘大师留在房中品茶。
谢慈徘徊在门外,侧脸看向屋里的灯火摇曳,芙蕖竟然亲自净手煮茶。
煮的是白茶。
芙蕖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像她这样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姑娘,雅致起来是千金难见的风景。
茶汤第一次沸的时候。
谢府的奴才们鱼贯进入了芙蕖的旧院中,先是卸下了门前的棠荷苑拍匾,一块观水堂的新匾吊了上去。
几十个人在院中悄无声息的行走,各有章法,半点不乱。
那些糜艳的床帷帐幔尽数被扯掉,换上了朴素的青色。
库房里翻出了一尊羊脂玉的佛香,配着沉香木的佛龛,供奉在案,顺便还摆上了一个古朴的香炉。
传言此炉子是六百年前的古物,之前一直好好收在谢慈书房的多宝阁上,现在总算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唯独缺了香。
角门开了一条缝,快马出去了一队人马,深夜敲开了大悲寺的山门,借了佛前香火。
芙蕖将第一杯茶递到断尘手里时。
谢慈看到后院里挂起了灯,靠在漆柱上缓缓吐了口气,一抬头,便见到了漫天的星辰,祥和宁静。
断尘饮了一杯茶。
谢慈站在门外,拱手出声:大师一路奔波劳累,我带您去休息。
芙蕖微微一笑。
谢慈亲手执了一盏羊角风灯,在前方引路。
后院中焕然一新的观水堂,静静的矗立在山水园中。
断尘的脚步在门前一顿。
他们彼此虽见面极少,相处不多,却有着天生的默契。
就像此刻,他们心知肚明,对于这座扬州别苑,断尘不可能陌生。
她出家前,曾在这里困了很多年,痛苦都留在此地。
谢慈见她停步,心下便不安。
断尘仰头望着簇新的牌匾,说了句:施主有心了。
谢慈道:应当的。
断尘吟道:观水同蝉意,闻香去染心。
不过她话锋一转,说:当年贫僧住在这院里的时候,它有个极特殊的名字,叫幽堂锁梦。
门前这水……她再度转头,指着那潺潺流动的水,说:二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荷塘,葬着贫尼的一段尘缘。
是谢老侯爷亲手溺死了女儿之后,才将此地改成了绕山的水道。
断尘声音平缓:那天夜里,他填池子的速度,和你一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