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尘其实没有责怪的意思, 但是听在谢慈的耳朵里,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感叹,都带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他的身体几乎崩成了一条弦, 才能面前维持住体面的姿态。
断尘用她那双已出世的眼睛, 望着他, 说:但是我已不再拘泥于往事了,施主, 你也应当抛却执念,多看一看身边人。
断尘已走进了院子里, 谢慈仍然站在外面风口处, 任由风将烛火刮的摇曳乱舞, 最后终于噗嗤熄了。
谢慈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直到细碎的脚步踩着枯草走近。
芙蕖没有提灯,而是在暗夜中行走,停在了不远处, 望着他。
芙蕖早已习惯了行走黑暗, 谢慈也不是什么活在日头底下的人。
他们相聚于夜里, 彼此都用不着灯。
谢慈把灯放在树枝上挂着, 对芙蕖道:我们回吧。
芙蕖点了点头, 说:好。
*夜半子时,一辆马车刚驶出扬州, 便被几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马盯上了。
马车里,姚氏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勒着发带。
车速很快,几乎是亡命的奔, 崎岖路上的颠簸, 让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挣扎着用头去撞车壁, 想让车夫慢一些。
车夫是谢慈派来的得力属下,他明白姚氏的意思,隔着门板,回头说了句:忍耐一下吧,若想活命,非得如此不可,路上截杀你的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谢慈只派了这么一个人跟着他。
姚氏并未感觉到保护,她其实不太相信谢慈的那套保证,世人都是自私的,尤其他们官场上的人,最会权衡利弊,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死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算不得大事。
姚氏眼角绝望的淌下泪珠。
马车往山上去了。
根本不是通往燕京的路,姚氏心如死灰,预料到她这一生打底要结束在此了,可留下一个年幼无知还深染怪病的女儿可怎么办。
白合存会照料这个毫无血脉亲缘的女儿吗?马车一踏进幽静的山道上,各路人马便都沉不住气了。
他们不是傻子,也知道此路有异,车夫半道上改了道,只能说明,车里人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再不动手,恐要出变故。
马车一路狂奔到悬崖边上,截杀的人紧随其后,逼围了上来。
他们远远的站着,甚至不想脏了手,架好了□□,对准那行至绝路上的马车。
赶车的马夫体型精瘦,裹在宽大的粗布麻衣里,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唯有离的进了,才能观察到他挽起的袖口下,小臂线条利落,暴起的青筋浮于皮下,抓着马缰的双手与树根一样有力,是个干练精瘦的汉子。
眼看走到了绝路,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一支箭扎在了马蹄下。
马儿一惊,连人带车一头撞了出去。
如此轻易。
山野风静寂,再拖个一时半刻,天便要亮了。
几个人从山林中显出了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都是拿钱办事的,势必要追下目标的头颅才好回去交差。
一行七八个人,彼此默契十足,无声的顺着绳索先后吊了下去。
山壁有七零八碎的马车,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石上,马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但是没有发现人。
绳索再往深处吊一段距离。
倏地山壁从两侧垂下了特制的铁索,而沿着铁索从天而降的黑色身影,动作如同猎鹰一般迅捷,齐刷刷几把刀劈开了他们的格挡,架在了脖子上。
他们几个被俘的人不是因为身手太差,而是对方实在是个中高手。
他们是被五花大绑顺着绳子掉回去的。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悬崖边上热闹非常,站满了等候的人。
这是个圈套,是专门为他们设的。
最中间那人用刀柄掀开了头上的草笠,露出一张俊逸深刻的脸。
——明镜司左副使纪嵘,得罪诸位了。
姚氏脸色苍白的站在远处,摸着宽袖中已经勒出血痕的印字。
马夫站在她的身后,牢牢地看着她,遥望着崖边的热闹,低头在姚氏耳边说了句:捆着您,是为了防止落崖时您无谓的挣扎伤着自己,夫人得罪了,若非如此,恐难以将那一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
谢慈一手设下的计策,但他本人连面都没露,想必早已胜券在握,万无一失了吧。
马夫道:车马上就到,我送夫人回城。
纪嵘数了数,落网的一共八人,他挨个扯下他们脸上的面巾,道:你们是拿钱办事,不是死士,那就更好办了……招吧。
刺客闷着不说话。
纪嵘仰天道:等干完了你们这一票,正好我回去升官当指挥使,我现在也不想造杀孽,权当给自己积德了,免得出什么变故,让我到手的官印飞了,我们互相都不为难,怎么样?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升官发财在即,一向严肃的指挥使都变得和善多了。
可还是没有人愿意第一个招。
纪嵘来回已经踱了三圈,依然不急,慢悠悠道:不想招也行,我再多给你们个选择——你们几个在同一条道上混饭吃,彼此不说认识,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吧。
来,互相指认一下,指认一个人换一条命,指认三个人以上,我让你们发大财。
纪嵘从最左边挑了一个人:从你开始。
那人蓄着一把青胡茬,头也不抬说:我一个也不认识。
纪嵘脸上好似笑着,但细看依然冷肃的面容,但他今日说话办事确实处处都透着愉悦,道:是吗,我不信。
就算其他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可你总该认识自己吧。
既然指认不出别人,那就招了自己,也算你一个。
青胡茬倒是很硬气的啐了一口。
唰一下。
纪嵘掩在披风里的刀出了鞘,一句废话也没说,便将此人的喉咙横贯了个穿。
刀身□□的时候,还是干净的,他身体里的血迟钝了一瞬,才从伤口里争先恐后的喷薄而出,溅了旁边的同伴满脸满身。
纪嵘早已躲远了,干干净净,没沾一滴血,挑着声线说:下一个~轮到的下一个人只是迟疑的了一瞬。
纪嵘便不依不饶的质问:你也连自己都不认得了么?他们多数是想活的。
纪嵘开了那样血腥的一个头教他们做人,谁也不敢再不识好歹。
姚氏等到了车,上路才一程,便止不住趴在窗边吐。
车夫却一刻也没停,按照出城时的速度,一路飙回了扬州,送了姚氏到白府,立刻又回别院复命。
谢慈对着清晨刚睡醒正在描妆的芙蕖说: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我们回燕京。
空禅寺静慧的背后主使还是个谜。
鼓瑟令隐匿在扬州至今仍没有下落。
但是一切等不及了。
燕京哗变在即。
他再不回去,要变天了。
芙蕖描眉的手一点没抖,只说了一个字:好。
半个时辰后,没有随从,两人两马,轻骑出城。
谢慈特意在出城前在如意坊订了点心,约在午时送到别院。
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纪嵘审了个彻底,将所有的口供都画了押,给这这群人上了枷锁,不紧不慢走在回京的路上。
日行百里,半夜歇在客栈。
芙蕖在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窗,瞧着外面草木深处的幽静,她能感觉到谢慈那种尽在掌握的筹谋。
只是时间要抢。
谢慈进了她的屋子,带来了一罐糖梅。
芙蕖走得急,随身的衣物都未带全,更没有心思惦记这些小玩意儿。
她盯着那琉璃罐子中晶莹剔透的梅子,问:刚买的?谢慈:路上留意有卖的,特意折回去给你带一份。
药停了有段时日了,最初那种服药后的昏沉明显好转。
也许那药中当真单纯只是掺了些安神补品。
是她想多了。
芙蕖说:我越往北边,越觉得冷,以往燕京的冬日好像不这样,总感觉今年格外冷。
谢慈道:回头在燕京郊外给你找一处庄子,引了温泉,烧着地龙,你藏一冬,等到了明年春,一切都可以好了。
芙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一切都可以好了吗?谢慈说:当然,有些东西,最好是跟雪一起葬在冬天,不要让他们有再复苏的机会。
等天地之间处理干净了,他们之间便该到了有说法的时候。
芙蕖问了一句:空禅寺的静慧还查不查了?谢慈道:现下查不查都不要紧了,我们回去直捣黄龙,有他露马脚的时候。
信不是从燕京而来吗?人不就在燕京吗?他们回来了,要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芙蕖捻着糖梅往嘴里送了一颗。
这东西很有些怪异,让原本并不嗜甜的她渐渐有了上瘾的趋势,一时不见就想念。
芙蕖极少放纵自己什么,到了谢慈身边之后,这是唯一。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打紧的事,便一时大意随它去了。
一连吃掉了好几颗糖梅,谢慈却先看不过眼了,拿起盖子扣上。
芙蕖诧异的一看他。
谢慈说:仔细牙疼。
随即那琉璃罐子被收到一旁,芙蕖瞧了几眼,忍住了。
两人照旧拥眠在一张榻上。
夜深了,芙蕖半梦半醒之际,恍惚好像听见谢慈说了句:我在寿石山上置办了一处庄子,挖了荷塘,移栽了满池子的重瓣红莲,给你了,以后,你若无处可去,可在那里安养余生。
芙蕖不知是梦是真,强撑着想睁开眼瞧瞧。
然而一只温柔的手在她的后心轻拍了几下,她稀里糊涂便睡沉了,次日再醒,便忘了这么一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芙蕖按着眉心,在床上坐了半天。
谢慈穿戴整齐,问道:昨晚做梦了?芙蕖抬眼问他:你怎知道?谢慈道:你梦呓了。
芙蕖闻言,垂下眼睛,沉默了很久。
谢慈见她不动,只好亲自动手,往她身上搭了件外袍:走了,赶路。
芙蕖就是不肯动,与谢慈僵持了起来。
谢慈无奈:你又怎了?芙蕖闭了闭眼睛,再抬头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少了几分温度,她说:你知道当一个暗探需要学什么吗?谢慈耐心十足:有话可以直说。
芙蕖说:我绝对不会梦呓,更不可能在睡梦或者昏迷中说出连自己的都不知道的话。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因为我会在舌下含一枚刀片,我的神志一定会比舌头更先清醒……你在骗我,那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