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的疑心在扬州时就有了。
也是发现了钟叔的异常。
钟叔是谢老侯爷的旧部, 是毫无疑问最会听从鼓瑟令调遣的那批人之一,谢慈留他到现在,就是因为鼓瑟令没有下落, 想从他的身上等线索。
那日他们同行回到别院, 钟叔守着门, 天生铁面无私的性子,在见着芙蕖的那一刻, 却出奇的殷勤恭敬,令谢慈当时就上了心。
还有钟叔失去的那只耳朵。
他一个给谢府别院看大门的, 谁有胆子在他的头上动土, 钟叔本身也不是吃亏的人, 失了一只耳朵这样的亏,非但不报复回去,反而忍气吞声试图遮掩。
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上头主子给的惩罚。
谢老侯爷作古多年。
钟叔在面对谢慈这个少主子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多恭谨, 那身后真正的主子, 必然是鼓瑟令了。
谢慈曾暗中唤了钟叔道跟前, 关切过他的伤, 彼时, 耳朵上的伤口已经长好了,谢慈仔细观察, 那削掉耳朵的娴熟手法,实在说不出的眼熟。
钟叔曾在芙蕖幼年时,不止一次用藤条鞭子教训过她,凭那丫头睚眦必报的性情, 仇记了十几年, 是一定要报的。
心中的猜测基本已经定了。
他之所以还继续查下去, 是想要个确切的证据,为官多年的习惯,绝不可空口无凭给人定罪。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说出来,更不用让下面的人知道。
谢慈淡淡的哼了一声,看向盈盈,说:回去吧,你此生没有再踏出扬州的机会了。
盈盈猝然软到在地。
谢慈似是连看她一眼都先多余,转身往后面走去,盈盈膝行追了几步,但谢慈刚刚的话,听在心腹的耳中就是密令。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按住盈盈的肩膀,低声道:盈盈姑娘,得罪了。
于是强行动手将人押了出去。
从此盈盈便要呆在扬州别院里形同软禁,时时刻刻都有眼睛盯着她。
芙蕖对前院发生的争执一无所知,她窝在房间里,等到了谢慈回来,惨白的脸上沾染一笑,说:你回来啦。
她脸上好不容易修养回的血色又都不见了,变成了病态的白。
谢慈靠近她,端详着她那双依然水灵漂亮的眼睛,上手拨了一下她耳上的玉坠,说:太冷了,你受不住,再过两日,我带你去寿石山的庄子上养身体。
芙蕖欣然答应:好啊。
话音一落,她便开始抑制不住的咳嗽。
谢慈亲手倒了温水,递到她的唇边。
芙蕖咳过了劲,用水温了温喉咙,说道:……我兴许是着凉了吧。
谢慈没说话。
芙蕖闭了闭眼,现在只觉得喘气都带了些闷痛,她极为讨厌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喃喃道:虽说寒冬难熬,可这身子败得也太快了……谢慈说:等到了庄子上,让郎中给你仔细调理,快好了,很快就好了。
他温暖有力的手深进了芙蕖的披着的狐裘里,隔着单薄的中衣,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
芙蕖有些卸力的依偎在他身上,转眼看到了枕边的琉璃罐子,碰了碰谢慈的胳膊,说:我使不上力气,你拿梅子给我吃。
谢慈说:别吃了。
芙蕖:给我一颗。
谢慈说:太甜了,齁得你喉咙更难受,等你病好了再吃。
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芙蕖于是决定暂时不去碰那梅子了。
谢慈说打算走,近两日,吉照和竹安得空就收拾要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已经装了好几个箱子。
芙蕖一天没碰梅子,身体竟又好了些,有几分力气和精神了,她看着外面摆的有些乱糟糟的东西,说:收拾那么多干什么,准备在庄子上过年啊?竹安一笑,说:姑娘真猜着了,主子的意思是今年冬天就不回了,应是打算长住呢,姑娘您是念旧的人,所以有些旧东西,要好是带过去,否则得有段时间不舒坦了。
反正做这些活用不着芙蕖自己动手,她问了一嘴便罢。
又回到卧房中呆了半日,忍耐不住偷吃了几颗梅子,想到若是到庄子上长住,恐怕燕京里有人是见不得了。
芙蕖在燕京中也没认识几个人,唯一算是放进心里的,便是苏慎浓了。
芙蕖想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恰好今日谢慈不在家,近些日子,他也没再限制芙蕖的行动。
芙蕖让府中里准备了马车,趁着白日里暖阳当空,往苏府,找苏慎浓说话了。
苏慎浓接了拜帖,很贴心的用小轿接了芙蕖进园子,在苏慎浓自己的闺房中,烧着熏炉,烫了一壶酒,摆上了几碟点心。
芙蕖一路走来,手炉里的炭火已经凉了,她现在离不了这个,否则手上凉的像冰块,在苏慎浓的屋子里换上了新的炭火,苏慎浓皱眉道:气色怎么忽然差了这么多?芙蕖也只推说受凉了。
苏慎浓站在门口,吩咐丫头去姜汤暖身。
很快,热辣辣的姜汤端上来,还有一碟姜饼。
芙蕖抱着滚烫的姜汤,呵了口寒气,指着姜饼,有些好奇,问:这是什么?苏慎浓就猜她以前没吃过,说:红糖姜饼,冬日里吃最是能暖身补血,我从小就吃这个,身子养的还算是不错呢,少有头疼脑热的,你可以尝尝,就是味道有些冲,不知你能否吃的下。
说着,苏慎浓捡了一小块给她。
芙蕖便下嘴咬了一口,细细的嚼着,吞了下去,倒也没觉得如何难吃……反观苏慎浓,她也正低头吃姜饼,只见她浅浅的咬了一口,便皱起了秀眉,似乎并不美味,有些不畅快的吞了下去。
芙蕖诧异:那么难吃?苏慎浓看着她也诧异:你难道不觉得姜味太重了吗?得慢慢吃才能咽的下去!姜是什么味,芙蕖还是知道的,可她从这红糖姜饼中,却一点姜的味道也没尝出来,红糖的味道也没有。
……很寡淡。
芙蕖又重重的咬了一口,嚼了吞下,说:没有啊,像是温开水,没什么味道。
苏慎浓怪异地看了她好半天,才道:您该不会是病重味觉淡了吧。
芙蕖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说:也许是吧。
苏慎浓摇头,无奈一笑,说:难怪呢,你上次送我的糖梅,我尝了尝,好重的药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的是丸药呢,你竟也会把那玩意儿拿出来送人,想是拿错了。
怪道……你们倒是能想着巧综,把药揉成糖梅,既缓解了药的清苦,也剩了服药后的蜜饯,一举两得,是你的主意吧!芙蕖听了这话,来不及反应,话就脱口而出:药味?糖梅里怎么可能会有药味?苏慎浓越发觉得她是味觉出了问题:就是有,很浓,你当真一点也吃不出来。
那一罐糖梅仍守在苏慎浓的匣子里,苏慎浓虽不吃,但也舍不得丢了芙蕖的心意,搁置了好几天,此刻提起,叫丫鬟取了来,当着芙蕖的面,咬了一颗,说:就是药,虽也有糖的味道,但药味太重了。
芙蕖从她手中拿了一颗,不信服地吃了:这就是我平常吃的点心啊,酸淡甜浅,我……我尝不出药。
苏慎浓弄盯着她:……怪了,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味觉出问题的。
芙蕖盯着那罐梅子,忽然解下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随身带的几颗梅子,这些是谢慈刚置办回来的,她递了一颗给苏慎浓,说:你再尝尝这个?苏慎浓狐疑的帮她尝了一颗,只嚼了一口,下一刻,直接用手帕包着吐了出来:咳咳……她难受地咳了一下,说:这药更浓了,是直接塞进药罐子里腌制的吧!芙蕖荷包里的糖梅都倒在了桌子上,散落的到处都是。
她怔怔的盯着这些玲珑剔透的梅子,糖梅向来都是谢慈买给她的,怎么会浸了药呢?前些日子,她还喂给了谢慈一颗,谢慈吃下去了,告诉她太甜了,齁嗓子。
他怎么不告诉她是苦的呢?苏慎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该不会一直没发现自己的味觉有问题吧?芙蕖恍惚的点了点头,她还真一直没发现。
苏慎浓:你吃饭难道尝不出味道?芙蕖说:近来一直清淡寡味……说到这里,她开始仔细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用餐开始寡淡的。
芙蕖不是个重口舌之欲的人,所以对饭菜要求从不苛求味道,清淡也好,重味也好,只要别太过分,能果腹就不挑剔。
顺着记忆往前追溯。
似乎是几个月前,从扬州的空禅寺开始,她几乎一直是清汤淡饭。
空禅寺是条件艰苦,有的果腹就不错了,当然不挑味道,后来,离了空禅寺,回到扬州别苑,似乎一日三餐并未有所改善,依旧是淡淡的青菜和粥饭,再回来回了燕京,好像至今连油水都没怎么碰过。
而从空禅寺开始,她的饮食皆是谢慈一手安排。
在空禅寺之前,她在客栈里打尖,还能尝出饭菜中过量的辣。
味觉的变故,可能就是从空禅寺前后开始的。
她却迟迟都没有察觉,是因为谢慈一直用寡淡的饭菜在掩饰。
顺藤摸瓜对于芙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的味觉不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芙蕖想起了在空禅寺连吃了将近两个月的药。
在停药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谢慈才将梅子送到了她面前。
她的身体从空禅寺时开始,就频繁的出问题,芙蕖不止一次怀疑过,谢慈喂给她的药有问题,但那药服了一段时间就停了,身子上也不见有异常。
还有回京之后那用量极其离谱的安神香。
也一度让她神志恍惚,身体衰败,但最终也在她的要求下停用了。
都是试探!都是迷障!谢慈早就对她的身体起了心思,几次三番的药也好,超量的安神香也好,都是在模糊她的注意力。
他用汤药摧毁了她的味觉。
用迷香误导她警惕的方向。
而杀手锏藏在了梅子里,她一直服用至今!他越是曲折缜密,越是不安好心。
为什么?为什么啊?!芙蕖怒急攻心,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也尽是嗡鸣的声响,蓦地喉口一甜,眼前从白茫茫的模糊,霎时变得黯淡,耳边的嗡鸣也逐渐远去,只听见苏慎浓惊慌的一声尖叫——来人,快来人,请郎中!!作者有话说:正文还没完呢,我已经在想番外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