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2025-03-22 08:18:30

南疆有一种阴毒之法, 可以将已死去的人炼成不腐之身,再佐以其南疆特有的秘法,可以赋其以生者的特性, 表面与活人无异, 内里却已是提线木偶, 以稻草和毒虫填充的身体,受控于主人, 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芙蕖当年为了寻找的凤髓的解法,翻阅了南疆所记载的所有巫蛊之法, 偶然读到这一篇时, 简直是遍体发寒, 恶心至极。

然而在临死前的绝望一刻。

她却是真的想起了这一招。

可见人这种东西是没有底线的,逼到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扬州没什么好玩的,美色倒是一绝, 扬州的女儿生的好, 他们都喜欢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你在街上遇到那些肥头大耳的臭男人躲远点, 也别打扮的太漂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少年人的声线还有几分明快。

是谁?芙蕖头痛欲裂, 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 集市上嘈杂灌进耳朵,她一愣, 竟是回到了扬州。

扬州十余年如一日的繁华多情。

但故人却不相同。

芙蕖眼睛一合一开,看到了街上两个混在人群里的身影。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芙蕖只一眼就认出, 那是十五岁时的谢慈。

身后跟着八岁的小芙蕖。

方才那一串又长又黏糊的唠叨, 就是出自谢慈之口。

他难得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芙蕖记得久远前的这一天。

谢府别院里没了盛气凌人的谢贵妃,谢老侯爷也往燕京去了,扬州只剩谢慈一个少年当家。

说是当家,其实一点也不像个主子,谢慈在自己家里简直形同囚犯,说的每一句话、走的每一步路都有谢老侯爷的心腹盯着,将来也会一字不落的传进谢老侯爷的耳朵里。

那日,谢慈拍醒了正在无聊睡觉的芙蕖,说要去外祖家逛一逛,让芙蕖随身跟着。

那时的谢慈是不被允许擅自出府的,忤逆父亲命令的惩罚很严重,但那是他头一次,把反骨抬到了明面上。

他既坚持,院里的下人无人敢拦。

芙蕖自从进了那座院子,两年了,再也没见过外面的光景。

谢慈带着她,缓缓走在街上,问她记不记得家在哪里?芙蕖听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黯然回答:不记得了。

她在说谎。

谢慈却当了真,只见他脚步一顿,转而又问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芙蕖依然摇头。

谢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停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你知道观音山在哪里吗?芙蕖一问三不知。

她原本落后谢慈一步。

谢慈忽地回身拉了她一下,让她并肩站在身边,手指着一个方向,说:就这条街,顺着一直走,到了开阔的地方,你往东看,就能见着山影,以你的脚程半日就能到。

观音山上有做摘星寺,住持慈悲,寺中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都和你一般大小。

芙蕖懵懵的哦了一声,再没说别的话。

谢慈掏了口袋,摸了几块碎银子,在旁边的一家珠宝铺子里,随意挑了一只堆叠的花里胡哨的金簪,插在了芙蕖的头上。

小芙蕖抬手摸了摸,说了句:不好看。

却没摘下来。

谢慈低头端详着她那漂亮又冰冷的面孔,说:以后等你长大,会有人送你好看的。

八岁的芙蕖脸上属实没有多少表情,她虽不爱哭,但也不会常常笑,面上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令人总觉得她心里埋着什么事儿。

那说那时候的芙蕖是不是预知到了什么,她问:以后,等你送我更好看的。

谢慈后槽牙一紧,说:我只会送你更丑的。

芙蕖当下道:那我以后不嫌你送的丑了。

谢慈用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那是个刻意的、很亲昵的动作。

他垂着眼,点了点头,说:好,那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更好看的。

说罢,也不等芙蕖答应,转身就走。

走的很急。

衣摆撩动的弧度出卖了他并不安定的心。

谢慈走出了几步,停住,回头,遥遥地见芙蕖当真听话的站在原地等他,于是微微一点头,再离开时候脚下坚定,一眼也不曾留恋。

忽梦少年事。

无言泪双行。

假使八岁的芙蕖听从谢慈的指引,往观音山的摘星寺请求收留,那此后十年的故事便都可以改写了。

可芙蕖不肯啊……谢慈在外祖的府中坐宴到傍晚,甚至还饮了热酒,拒了外祖家兄弟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不甚清醒地踏上归路。

他还特意绕了远路。

结果在一条僻静的巷子中,感觉到了身后有尾巴。

尾巴的跟踪手段并不高明。

谢慈抽刀就要给个教训,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那夜的月亮洒下朦胧柔和的光,芙蕖就站在他的刀刃下,不闪也不避。

差了整整七岁的两个人,无声的对峙了良久,芙蕖用手指去碰他的刀。

谢慈怕伤着人,收刀回鞘。

他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问:我扔了你,你不难过?芙蕖说:我不难过——因为我都知道。

是她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到黑。

芙蕖道:我是你的人,你要把我丢到哪里去?她在街上望着他远去再也不回头,然而谢慈的外祖在扬州是望族,沿街一打听,便能知晓那气派的宅在在哪里,可那么大一座院子,不止一个门,芙蕖用两条腿,丈量了整个宅子的占地,摸清了门路,守唯一的必经之路上,抱着饥肠辘辘的自己,从天亮等到天黑。

等到了他,然后跟着他回家。

于谢慈而言,从来没有谁如此坚定的跟在他的身后。

他自来到这个世上,被抛弃,被利用,被囚在了府里,被按在了泥里。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一件事——若非谢家,他什么也不是?唯有芙蕖,是他在无尽夜里捡到的星星。

是扎根在他心头上,开出的花。

十年后,谢慈命悬在刀尖上,曾一度犹豫,是否带上他的花一起坠入地狱。

并非因为他心狠。

而是他明白,一旦他死,她将失去所有养分,苟延残喘直至枯败。

她的根系早缠进了他心头的血肉里。

可他衰败的比她更早,也无力安排她的归宿。

少年的梦像无法挣脱的沼泽,沼泽下有无数双手在拉拽芙蕖的身体,但也总有那么几个特殊的存在,好似在拼命的举着她的身体,送她上岸。

冥冥中,芙蕖像是感受到了那些求她上岸的殷切。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身上。

芙蕖活动了一下手指,转头,映入眼睛里的,是谢慈背对着她,铺了满地的头发。

芙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她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自己那敏锐的听觉给出她最想要的回应。

但是周围一片死寂。

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芙蕖撑了一下地板,却感浑身酸麻不听使唤,狠狠地摔回了原地,这一摔,令她眼中一直盈着不肯落下的泪彻底决堤。

芙蕖蜷缩着捂住心口,一寸一寸的挪到谢慈的身旁,趴在他的肩头,去探他的鼻息。

是有呼吸的。

像飞蛾煽动翅膀那样微弱。

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呼吸下还活着的,有基本也等同于无了。

芙蕖抵着他的头,终于缓解了手脚的无力,再去探他的脉搏、心跳。

都摸不到。

他供养了凤髓十四年。

身体的精血早就被吞噬殆尽。

如今凤髓一离体,生气急剧流失,整个人几乎只剩下一张完好的皮囊。

脸色唇色苍白如纸。

谢慈进门前亲自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直到芙蕖清醒。

芙蕖扑开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大夫!燕京城所有医馆里的郎中,都被请到了寿山石庄子上给谢慈诊治。

十几个老郎中们加起来有上千岁了,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病症,无奈都摇头离开了。

芙蕖如今顾不上消息外传了,她在拼命寻找能救命的稻草。

次日,谢慈重病将死的消息就传遍了燕京。

更是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还有一人。

陈宝愈在燕京搅合了一通,至今还没看够热闹,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开始还不信,亲自登门打探虚实,结果见了榻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息的谢慈,一副嬉皮笑脸当即止住,什么玩笑话也说不出了。

早些年是听说他身体有点毛病来着,但一直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么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忽然病成了这样?陈宝愈非敌非友,芙蕖不可能将内情对他和盘托出,只说了一句:南疆蛊毒。

陈宝愈便表示明白了。

他说:天下奇珍,多被拢在了皇宫,管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先搞来用上,总能吊着一口气。

芙蕖听了,深以为然。

正打着皇宫里的主意呢,不料皇上却亲临别庄。

陈宝愈身为朝廷钦犯,不方便露面,自行躲了。

皇上揣着手炉,脚步匆匆地往卧房中看了一眼,出来时脸色便不好看了,冲芙蕖质问:才几日的光景,那日在宫里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不行了,发生了什么,你一直在他身边,怎么照顾的?芙蕖当下冷笑一声:你们皇家也好意思问这话,皇上您若是能帮就帮一把,不能便罢,我明日便带人启程去南疆找法子,不劳您操心。

皇上一怔:南疆?不得不说,凤髓的抵消让芙蕖整个人的性格平和了不少。

至少,现在面对先帝的亲儿子,她没有刺王杀驾的冲动了。

苏家手里握着先帝的遗诏。

先帝的遗诏中藏着凤髓的解蛊之法。

先帝在其中算计了多少,已无从得知。

但必然不无辜。

皇上忽然之间偃旗息鼓,失了方才质问的气势,沉默了很久。

芙蕖将他反常的情绪理解为心虚。

冷笑了一下,心道果然如此。

皇上在得到消息来时,随身带了半个私库的珍奇,顺便还拉了宫里的御医令。

谢慈安静的任由他们折腾。

御医令随侍皇上,是不敢随便乱说话的。

芙蕖原也没对他抱很大的希望。

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模棱两可,把谢慈说的好像一个活死人。

芙蕖将所有人都赶出门去,一封飞鸽传书发往扬州,一边阴着脸吩咐竹安吉照收拾准备远行的东西。

院子里架起了炉子,滚着浓浓的参汤。

芙蕖最终还是选择了大补元气的人参,毕竟这是最不容易出错的东西,老少皆宜。

谢慈昏睡中牙关紧闭,撬不开嘴,芙蕖取了一根很细的苇管,探进了他的口中,自己含了药,耐心地渡了过去。

到底参汤是有点用,谢慈终于不跟个死人一样了,半夜里,他的口鼻开始涌出鲜血,许是虚不受补。

一直不敢合眼的芙蕖烧了热水,用帕子替他擦拭。

她不肯假手于任何人,亲力亲为,擦净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物,她有条不紊的做完一切,已经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进去。

芙蕖用狐裘厚厚的搭在他的身上,守着无论如何都不肯睁眼的谢慈,白日里冷静了一天的她,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几座天然温池将整个庄子熏的温暖如春,花开遍野。

芙蕖的呜咽飘在院子的上空,外面竹安和吉照都垂下了头。

作者有话说:再不醒就被折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