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草药敷在身上, 再下到水里,都是徒劳。
据红隼所言,他们会取河底的一种绵密的生长物, 挂在身上, 一旦被凤髓划破了皮肉, 便将捣碎了的石膏洒在伤口处。
石膏易得,但那所谓河底绵密的生长物又是什么?再者, 划伤皮肉与他们现在的境况完全不同,并不能一概而论。
芙蕖思来想去, 决定静下心来等巫医的消息。
南疆的手段还得南疆人来解。
谢慈最初的打算是干净利落的死掉, 可能也没想到会变成个黏黏糊糊的活死人, 成天躺着沉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唯有知觉告诉他,他还活着, 没死。
还能清晰的感觉到被人搬来搬去的失重感, 有时候又似乎灵魂一脚踩空, 坠到了无尽的深渊中。
有点招人讨厌。
偶尔能感受到指尖处有温度的传递, 但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星光, 并不能照亮他昏黑的世界。
在南疆安顿下来的第三天,谢慈身上已经被巫医用银针折腾了个遍。
芙蕖惊奇的发现, 谢慈虽命悬一线,但那线显然不一般,可能是天蚕丝,一时半会拽不断。
她那些小心和担忧明显有些多余了。
巫医用尽了平生所学, 最终败下阵来, 向芙蕖遗憾致歉。
巫医说, 他身上的凤髓已经解了,如今半死不活是因身体有恙,而并非与南疆的蛊毒有关。
他们无能为力。
面对意料之中的结果,芙蕖坦然接受,急也没有用的现状让她反而不着急了,天天不是在塔莎湖畔的村民家里游走,就是在屋里捧着南疆的毒经研读。
日子被她过程了不慌不忙的模样。
如今不光是谢慈在等死,她也在等。
无能为力的等。
有一日,芙蕖忽发奇想,撂下书,捏着谢慈的手,道:你不是说喜欢那锦绣山河浩荡盛世吗,我去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反正那小皇帝这江山坐得也摇摇晃晃。
可转念一想,她又明白,这必不是谢慈想要的。
他若想要,早有机会将小皇帝养成一个傀儡,一枚棋子,但他没有这么做。
芙蕖感慨,南疆一行,一无所活,算是白来了。
……不过,也不完全没用。
巫医虽然拿谢慈没辙,但却治好了她的味觉。
当时在空禅寺,谢慈不知用的什么药,摧毁了她的味觉,令她对酸甜苦辛甘的感觉变得很迟钝,迟迟未恢复,这段时日,在巫医的顺手照料下,她已恢复了大半,至少不会再将药和糖弄混了。
既然南疆没什么收获,芙蕖打算带人回去了。
好似白折腾了这么一顿。
于是她开始着手收拾回返的行李。
然而,一个意外的不经意,她在放着衣物的箱子里,摸到了一个手感熟悉的琉璃罐子。
里面盛着满满一罐子的风干甜梅。
芙蕖都快忘了这东西了。
她的瘾来得快去的也快,自从在燕京出了那场变故,再也没馋过这玩意儿。
是谁放进箱子里的?芙蕖现在的味觉已回复正常,打开罐子,从中取出一颗,咬下一点,想再品一品味道。
却发现是甜的。
是梅子独有的清香酸甜,并没有浸过药。
可芙蕖还是尝出了不对劲。
这梅子……怎的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皮,好似被挖空了心一般。
芙蕖用牙齿将这铜板大的梅子撕开两半,里面不仅是均匀的空心,而且还藏着一张字条。
芙蕖纳闷地拿出字条展开,凑近了油灯看,上书两行正楷小字——小山榴花照眼明,青梅自堕时有声。
芙蕖给看愣了,翻来覆去不明其意。
有点欺负她没读过几本书了。
芙蕖向随行的竹安和吉照打听,她们俩也是一头雾水,芙蕖不得已,到楼下抓了纪嵘问。
纪嵘自小是个粗人,唯一正经读过的书,可能就是启蒙时的三字经,他有心帮忙,却也一筹莫展,最后出主意,让她找个有学识的人问问。
只可惜有学识的人都在燕京大展宏图呢,南疆一个山脚旮旯里委实找不出一个来。
芙蕖便连夜提笔给驸马爷栾深去了封信。
信都发出去了,芙蕖躺在榻上,辗转思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爬起来,摸出那一整罐的梅子,一个一个全部都撕开了。
果然,撕出了一捧字条,倒也不是每个都有,约莫五六个里能有一张。
展开来看,全是语焉不详的小诗,芙蕖惭愧,实在琢磨不透谢慈的深意。
打的什么哑谜?她坐在灯下,一句一句的誊抄了,再次飞鸽传往燕京栾深。
不过,倒是有一句她看明白了——一生痴绝处,无梦道徽州。
什么意思?难道是让她去徽州?芙蕖想起徽州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崔字号。
她以为谢慈这是放心不下那些案子的处置,于是又下楼,将刚歇下不到半个时辰的纪嵘又唤了起来,问他崔字号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纪嵘当真是老实巴交一汉子,丝毫没脾气,一问就答:崔字号,相关证据俱已查明,我离京之前崔掌柜的便已下了狱,会审可能还需费些时日,但总之他逃不了处置。
你怎的了?芙蕖摇头,说没什么,提着灯退了出去。
看来不是有什么任务交代。
那是何意?原本打算启程回京的芙蕖为了等回信,耽搁了行程。
回信等了七日才回来。
栾深先回复了第一句诗的意思,是陆放翁所作,按考据,多认为此诗是作于绍兴。
芙蕖停下思考了一会儿,绍兴……接着,翻到了下一页。
栾深将所有诗句的意思都详尽的写了下来,几乎是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地方。
绍兴,杭州,白云寺,徽州黄山……芙蕖放下信,想到了前不久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
起因是芙蕖感叹自己空活了好多年,却没见识过大美的河山。
芙蕖撑在谢慈的身边,说:你是说这些地方值得一去是吧。
守着没有回应的谢慈。
芙蕖道:明明是你答应带我去的,现在变成我带你了?回京的打算临时改变往绍兴去。
纪嵘便不能再陪了,毕竟身兼要职,公务缠身,一路护送至南疆已耗了半个多月的时光,明镜司信任指挥使,他大哥已经来信催促了。
芙蕖与纪嵘相辞,她带上自己的人,从绍兴,到杭州,白云寺,徽州黄山……芙蕖一路走过,却恹恹的,面对无限风光,提不起任何兴致。
她想要的不是独自一个人走过这千山万水。
一路随心所欲行到了徽州,芙蕖还没来得及找下榻的地方,便被银花照夜楼的人拦了,请她前去做客。
银花照夜楼的徽州分堂隶属陈宝愈。
也就是说陈宝愈要见她。
依然是那座徽州的民宅小院,车卸在了院子里,马牵到了马厩中休息。
芙蕖跪坐在车上,掀了竹帘,却不下车,直视面前的陈宝愈,道:陈堂主不妨有事直说。
陈宝愈无奈摇头,上前一步:你再这样漫山遍野的跑下去,人不死也差不多了。
芙蕖:你有好办法?即使失望了很多次,她话中仍含着几分期待。
陈宝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半年前,我家隔壁碧海阁丢了件宝贝。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杂闻,芙蕖的了解比那些诗文要更多些。
碧海阁似乎是以毒闻名。
芙蕖:然后呢?陈宝愈说:碧海阁以毒见长,他们家丢的,是镇阁之宝,名叫醉浮生。
是非解药而不能解之毒,但其毒性又是当世最温和无比的。
芙蕖:……醉浮生?陈宝愈道:此毒溶于酒中方能起效,服下可令人昏不知事,不得醒,亦不得死。
照理,这件事我早忘脑后了,但日前见他这副鬼样子,宫中御医都束手无措,像极了醉浮生所致。
芙蕖:你是怀疑?陈宝愈颔首。
芙蕖神色逐渐凝重:可单凭怀疑,并不能说明什么。
陈宝愈道:于是我去查了。
碧海阁制毒有专长,可确实江湖中人人唾弃的下九流,论势力,与银花照夜楼没得比,陈宝愈一插手,查起来不算难。
陈宝愈道:碧海阁门下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身份不能差,身手更不能差,直接查肯定找不到有用的东西。
但我从黑市下手,摸到了醉浮生的去处。
芙蕖将谢慈安置进了陈宝愈的客房中,她自己则与陈宝愈在院子里温了酒,详谈。
黑市我是知道的。
芙蕖说:徽州,扬州,兖州,甚至燕京,都有这样一处地方,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像赌坊中的暗场一样。
陈宝愈:徽州的黑市从前是崔掌柜的底牌,他一倒,隐隐有些要乱的迹象,倒是方便了我办事查东西。
芙蕖问:你查出什么了?陈宝愈此番诚意十足,言无不尽:醉浮生那东西在黑市里,暗中卖了三千万两白银,是经由一个专门倒腾丹药宝贝的人作介,勾连了买家和卖家。
那人我花了手段搞定了,他告诉我,醉浮生是先由买家开口要,才有卖家铤而走险去偷。
芙蕖顺着他给的思路往下捋:买家是谁?卖家又是谁?陈宝愈:买家就是谢兄家那同出一脉的亲姐,先朝的谢贵妃,如今的谢居士……至于卖家嘛,我不能说。
为了得到这点消息,我与他有约定在先,不能出卖他的身份。
芙蕖一字一顿:谢太妃?陈宝愈:醉浮生毒发后,有百日之限,百日之后,也是个死,现下过多久了?还不着急呢?那谢太妃早被谢慈扔进南华寺里了,怎么还能兴风作浪?陈宝愈斟了一杯热酒递给她,芙蕖推开,摇头,她无法理清其中的缘由,使得她整个人现在既迷惑又混乱。
不过有一点陈宝愈敲打在了她心上。
——还不着急呢?芙蕖蹭的起身,带倒了面前的小几,刚烫好的清酒洒在了地上,杯子也顺着木阶滚了下去。
陈宝愈一挥手,有貌美的丫头上前轻手轻脚的收了。
芙蕖说:我带人回去了。
陈宝愈坐在席上,微微抬头,望着她说:倒也不必这么急,等明日天亮再走?芙蕖目光垂下,摇头,说:等不了,现在就走。
陈宝愈还想再挽留一下:你现在上路,两个时辰就天黑,你照样要在徽州境内找客栈落脚……芙蕖决然道:可以不歇,现在就走!陈宝愈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谢慈这一路的折腾,怪可怜的,幸亏有醉浮生吊着,否则就这么一路,不死也得磋磨掉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