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一边赶路, 一边掐算所谓的半年。
半年前,约莫正是盛夏之迹。
那会儿谢太妃仍住在谢府后院的小佛堂里呢。
她是什么时候动手下的毒?近半年她定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谢慈的。
莫非是半年前?芙蕖不敢相信。
一种毒物能在身体里潜藏半年而不发作,简直匪夷所思?芙蕖感觉她好似在算计里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 却始终碰触不到真相, 而这一局, 或许连谢慈也没勘破。
说实话,我们这事儿办的有些早了……芙蕖在车里自言自语:你最初的打算, 肯定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事,你是因为下药的事儿败露了, 怕我起了警惕, 坏了你的算盘,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提前办了,是吗?我们还没真正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日呢, 你怎么就着急了?在芙蕖昏睡的那两天里, 她想象不到谢慈安排了多少事。
事情没头没绪总是做不完的, 她了解谢慈的性子, 有些事情他是可以轻易拿得起, 却很难放得下,终其一生看似淡然, 实则留下的都是遗憾。
南华寺至今仍有朝廷的人守着,更有谢慈安排的属下暗中盯着。
南华寺早已彻底封了门,不接待任何香客,成了独立于山间的一座孤独所在。
芙蕖那朴素的小车在山门的守卫那里遭到了阻拦。
好在她事先打点过, 出示了谢慈随身常戴的一只玉扳指, 便畅通无阻的被迎进了寺中。
如今的南华寺住着两个女人, 也不知她们相处的如何?芙蕖相见谢太妃,没废太大周章,只不过是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又在没有火盆的禅房中喝了整三壶苦到舌根的六安茶,才终于见着姗姗来迟的人。
谢太妃空顶着一个居士的禅名,打扮却着实不像那么回事,一身堆叠的锦绣翡翠金银,恐怕比宝殿中的金佛还要熠熠生辉。
她对着芙蕖灿然一笑:你来啦?仿佛早就料定了她会来一样。
芙蕖已经有很久没正经贴过妆容了,一身的素净,不用想也知她现在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妃根本没得比。
而且芙蕖发现很可怕的一点,许是南华寺山好水好,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谢太妃的脸色看上去比半年前还要容光焕发。
芙蕖只能感叹,南华寺当真养人。
芙蕖应了她一句:来了。
谢太妃第二句话便问:我那弟弟呢?芙蕖说:车里。
车里支着熏炉,有竹安守着,安枕而卧,比在外面吃冷风空等要舒服多了。
谢太妃摇头笑着叹道:看来是时候到了啊,我竟没想到这么快,他睡了有几天?芙蕖在来时的路上就在掐着指头算,答道:三十七天了。
谢太妃点头,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不错了,你能查到碧海阁,能查到醉浮生,还能查到我身上……我还以为你们在燕京的富贵丛中,早把我这个与青灯古佛作伴的姐姐忘到脑后了。
她倒是把自己说的很可怜。
芙蕖一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谢太妃毫不犹豫道:半年前。
芙蕖摇了一下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
谢太妃便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说不可能?世上没有绝对之事。
芙蕖说: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何要如此?谢太妃与这古朴的禅房格格不入,她说:你不知道醉浮生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它不仅是精心研制的毒,而且还是一种酒曲。
他最爱喝什么酒?面对谢太妃的忽然发问。
芙蕖道:罗浮春。
在外头他向来克制,不多饮一口酒,但在谢府中,常常随处可见的酒坛,是谢府中人自酿的。
芙蕖何等通透,一点即透。
用酒曲酿成的罗浮春,意味着谢慈在这半年内,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毒。
芙蕖被他用糖渍梅子喂药骗得团团转。
他也没好到哪去,服毒半年,都不曾有过任何警惕。
谢太妃道:他仗着凤髓那高高在上的奇毒,从不把别的毒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注意入口的东西,才给了我乘虚而入的机会。
但醉浮生是碧海阁耗费十几年心血研制而出的药,其毒性不在凤髓之下,两者在他的身体里,谁也不能抵消了谁,便成了一种互相博弈的平衡,勉强维持在各自的地界里,不曾跨雷池一步。
而那日,凤髓从他的身体里彻底抽走,醉浮生便有了机会侵占了他的身体。
谢太妃:你问我为什么?倘若不是他体内的醉浮生奏效,当日凤髓抽走的那一瞬间他必死无疑。
芙蕖心里浮起一个猜测:你是为救他?谢太妃: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能?芙蕖没说话,沉默就是态度。
谢太妃笑了笑:谢家人对凤髓的研究不比你少,你以为醉浮生是怎么来的——是十年前,我爹登上碧海阁许了三个人情,才求得掌门许诺制此能抗衡凤髓的毒。
既不得解,也许能克。
谢老侯爷的独辟蹊径的思路,让他尝试了这一招。
可谢老侯爷死的有些早,没能等到醉浮生的问世。
谢太妃:凤髓离体的那一瞬间,是毒性最烈的时候,它会在那一刻抽走人的所有的生气,醉浮生留于体内方可与之抗衡。
在凤髓抽离之际,醉浮生只要先一步毒发,便能令他挺过那夺命的一瞬。
只待他脉象平稳,再解醉浮生之毒,便算是功成了。
芙蕖仍觉得这一切环环相扣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她问:你怎料定凤髓一定会从他的身体里抽离?谢慈用养得又尖又长的指甲,指了一下芙蕖的后颈:那日在谢府的小佛堂,你暗示我遣退了左右,拨开头发,给我看了你的伤口。
是有这么件事。
芙蕖那时虽引了母蛊在体内,却不知该如何使用,亮给谢太妃看的初衷,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指点,但谢太妃当时并未给她只字片语的回应。
谢太妃:我见了你那伤口,便知道该着手给他安排醉浮生了。
芙蕖因没有得到线索而暗自失望,却不知谢太妃已经开始给他们设局了。
说实话,我没办法预知你们之间到底能活哪一个,但这救命的东西下到他体内才是最稳妥的。
如母子蛊相引到他的身体里,他即使不用我这醉浮生,也会安然无恙。
谢太妃微微摇头:我从不认为他会舍了自己的命救你,就算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也不信。
谢太妃是不愿意相信,却由不得她不信。
唯一的生机自是要用在谢慈身上的,芙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对于谢太妃而言,她那本就不多余的善心,肯对自己的弟弟伸把手,已是难得了。
芙蕖早就不会为了旁人的放弃而折磨自己。
除了谢慈,她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
她也从不把指望靠在谁身上,她知道,孑然一身的她谁都靠不住。
芙蕖向谢太妃伸手:解药。
谢太妃同样对她伸手:鼓瑟令,来换。
芙蕖说:鼓瑟令我没有带在身上。
谢太妃隐隐有翻脸的迹象。
芙蕖紧接着说:别急,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回扬州取,但你要它做什么?谢老侯爷留给鼓瑟令的不过百余人,现下乱局已定,四方安宁,你要这百余人来南华寺给你扫地么?——真会说笑。
谢太妃收回了手,确实百余人没什么用,但我知道,我爹给你留鼓瑟令的时候,还交代了遗言让你替他办事。
我就是想知道,他让你做什么?老侯爷给了我一张名单。
芙蕖平静地说:名单上有四十七个人,都是先朝因誓死追随老侯爷,而被无故处置的战袍兄弟。
他们多被流放在边关或蜀中,名单上记着他们的名姓和所在,有些已经死去了,有些还在活着受苦,老侯爷说,若有朝一日得见云开月明,让我去找到这些人,该接回家的接回家,该体恤的体恤,而那些已经死去埋骨异乡的,也都迁回故里安葬。
谢太妃的表情变得错愕。
芙蕖说:谢太妃,鼓瑟令可以给你,你若是想承先父遗志,完全这些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老侯爷膝下子女两个,却将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交给了一个外人去做。
芙蕖猜不他老人家的心思,却能觉出其中别有深意。
谢太妃安静了片刻,一抚广袖,说:罢了,我不爱揽这出力不讨好的活,一块破牌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芙蕖又开口跟她要解药。
谢太妃说:把他安置进屋,解药方子已配齐,但需要熬制三日。
三日,芙蕖只做了一件事情,煎雪煮茶。
谢太妃只肯给她六安瓜片。
煮出来的茶除了苦还是苦。
煮茶的炉子旁边是药炉。
芙蕖必须摆在自己跟前不错眼的盯着才放心。
竹安和吉照也跟着熬鹰似的守在院里。
谢太妃早晚各来一次,一呆就是小半日,偶尔,芳华长公主也会来瞧热闹。
芙蕖闲时发现,这两位曾经尊贵的女人相处的当真不错,从她们互相的咬耳朵,换手帕,还有窃窃的笑声就能感觉到,骗不了人。
也不知她们是苦中作乐,还是当真乐在其中。
第三日,谢太妃呆到晌时便回去休息,还是贵人的习惯,午后小憩不许人打扰。
芳华长公主便趁这静谧的时光,独自来了。
芙蕖一看便知她是有话单独要说,先把待客的茶给倒上了。
芳华长公主垂首盯着那难以下咽的苦茶,失笑:回去我让人包些今年的新茶送来。
芙蕖拒绝了她的好意,说:也不必,药今晚便煎好了,等他服过解药,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芳华瞧着她决断安排的模样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揶揄道:你怎不问他的意思?他可是你主子啊。
芙蕖转头瞧向房门,眯了眼睛,说:都趴了,就别想着耍主子威风了,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再说,我要……把他藏在一个没人的地方。
后半句话,芙蕖是咽在嗓子里说的,芳华并没有听清,不过她也不追究,今日她来,是为了一件自己的事情。
芳华难得犹豫的开口:栾深回燕京了,你和他打过交道没有?驸马栾深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
这是一件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忽略的事情。
芙蕖属实不知这二位之间的故事,不便多说话,只问一句答一句,点头说:我认得他,也打过交道。
芳华:他有新妻子了吗?芙蕖:这倒没听说过。
驸马再娶一定是轰动全城的大事,若是有早闹哄哄传开了。
芳华:他还爱笑吗?芙蕖:他常常笑,温和儒雅,从不失礼于人前。
回想栾深的模样,畅怀大笑不曾有,但人前却一直是微笑有礼。
芳华最后问:他为官一定清廉公正吧?芙蕖点头:那是一定的。
芳华缓缓舒了口气。
高贵如她,问出这几个问题,竟隐隐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芙蕖顿了一下,说:公主若想故人叙旧,可以传一封信,我也可代为转交。
芳华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华裳,说:不必,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已尽,得知他现在很好,我没有毁了他,就行了。
芙蕖注视着芳华长公主的背影远去。
又是一段理不清的往事啊。
三天熬了一碗又厚又浓稠的药汤出来。
芙蕖端了药进屋,趴在谢慈的枕边,听着他微弱且均匀的呼吸,足足怔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根苇管,一路上的汤药续命都是依赖这玩意儿,芙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保证一杯也洒不出来。
芙蕖含了一口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味觉是真正恢复了,比十年的陈六安还要苦,芙蕖忍着不适,将药缓缓渡进了谢慈的口中,然后再盯着一点一点全部流进喉咙,放下碗,严冬也出了一身的汗。
喂完了药,她说走就要走,半点也不含糊。
谢太妃听着动静,到屋外看了一眼,倚着门嘀咕了一句:真能折腾……芙蕖充耳未闻,指挥着人把谢慈挪到车上,转头对谢太妃道:您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谢太妃必然是有,因为她犹豫了,但最终,她只是挥了挥手,意思是打发他们快点走,什么也没有说。
车消失在暮色中。
谢太妃在山门前徘徊了很久,只是想起父亲临死前,叫她到跟前说话的清醒。
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哄她别哭,却怅然道:……阿晴啊,你变了。
谢晴是她的名字,进了宫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姓氏和名分,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的乳名了。
谢晴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泪珠子不断的砸下来,浸湿了衣襟。
老侯爷说:爹爹也变了,我们都变了。
是啊,他们都变了,走着走着就不认识自己了,可凭什么有人可以不变,有人可以在荆棘丛中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他是不怕疼,还是不怕冷。
她就想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堕落,才能从那高高的圣坛上下来,与她们这些肮脏的灵魂一起共舞。
她等了好久,也用了手段,可都没有撼动他的一丝一毫。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才是对的?谢太妃与芳华长公主能在南华寺相交甚欢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都是同一种人,看不惯美好的事物不染尘埃,非要亲手蹂/躏毁掉才会得到一瞬间的快感。
然后被无边的扭曲的寂寞淹没自己。
车离开南华寺,走到山下,车夫放慢了速度,问车里主人,往何处去?里面传来了掷骰子的动静,半天,芙蕖说了一句:北。
于是他们往北走。
天彻底黑下来,前方一个三岔路口,车夫又停了。
芙蕖掀帘出来,蹲在外面,指间夹了三枚骰子,说:哪个点数大,我们就往哪个方向去。
言罢,三只骰子落到了三个路口前,车夫上前挨个捡回来,指着中间那条路,说:六点,最大。
竹安和吉照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她要往哪里去。
芙蕖回到车里,习惯性摸上谢慈冰凉的手,此番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她有些开心,说:随缘,我们就去第一个落脚的镇子里,买下一个院子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