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个院子没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他们第一个落脚的镇叫鹿门镇, 也属于燕京辖下,但很偏僻了。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 芙蕖就扮做了男子模样, 到外面看院子, 她要亲自掌眼。
第一日没找到合适的,但她找了一个品行信得过的牙人, 第二日,看了好些个院子, 敲定了一家小院子。
鹿门镇人少地也少, 容易惹眼, 芙蕖只想悄悄的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别来打扰。
院子买下来,又置办上家具,五天便过去了, 谢慈昏睡在客栈中, 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但好消息是脸上有了活泛的气息, 不再像死了三天一样惨白了, 身上也起了温度。
芙蕖开开心心的将人挪进了新院子里。
总归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好像仅仅是停在了好的方向上,并没有快马扬鞭的打算。
芙蕖又继续等了五六日, 人依然不行,她终于坐不住了。
谢太妃给她解药的时候交代过,最后的杀招在那一碗解药上,没别的办法, 成与不成都等着吧。
芙蕖等来等去, 在一个夜里, 猛地就焦躁了起来。
一百天已经过了去了一半,还不醒,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吃好喝好睡了好几天的芙蕖,可能是感觉到生活太平稳,骨子里安耐不住寂寞了,深更半夜心火烧得厉害,站在外面寻摸着想找点东西冷静一下。
正好,降温的东西在这个时候送来了。
一个属下深夜求见。
谢慈那些识时务的属下因事先领了谢慈的交代,在谢慈生还希望无几的时候,默认主子换成了芙蕖,有事情全都第一时间报给了芙蕖。
芙蕖拢了衣衫,问:有什么事?属下道:是主子生前……前、前几日吩咐属下去查的一件事。
芙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差点生剐了他。
他也无比庆幸自己激灵,圆的快。
芙蕖:说。
属下道:主子吩咐我们去查空禅寺,空禅寺始建于武宗年间,一位王妃在那里带发修行,其后有一段时间,陆续接纳了几味官眷,这些都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的。
主子让我们深查,近二三十年里,是否有官眷于空禅寺出家。
提到空禅寺,芙蕖不敢马虎,问:查着了?属下点头说:查到了,是有,三十余年前,有一位进士的元配夫人自请下堂,于祖籍空禅寺中落发出家,法号静慧。
芙蕖从廊下的阴暗中踱了出来:三十年前的进士?属下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心下一颤,那目光和神态简直和他的旧主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深井之下藏着喜怒无常的本性,冷静、凉薄至极,却也神情至极。
芙蕖虽不同朝政,但脑子是有的,照着常理推测:三十年前的进士,现在坐到什么位置上了?属下回禀:现在是内阁大学士孙荣。
芙蕖唇不动,声音从齿尖低沉地传出:详说。
内阁大学士兼少傅,孙荣,三十年前中进士后,为求仕途上的捷径,应了燕京高官的招婿,集中脏糠之妻便自请下堂,为他的仕途清路,孙荣在燕京与新妇洞房花烛之日,正式她在佛前落发出家之时。
属下呈上了一封书信,和一尺素绢,说:已按主子的意思,对比了素娟和孙荣折子上的笔迹,确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孙荣指使静慧动手的。
属下又道:孙荣的幺女,前些日子已经被皇上选中了,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后的人选只定了几个心腹家的女儿,有她。
孙荣是皇上的心腹。
那么,授意静慧借机杀了谢慈的究竟是孙荣自己,还是皇上?芙蕖脸上不显山水,手背朝外轻轻一挥,意思是打发他退下。
院子里的冷风垂着芙蕖刚退去温度的身心,她冷静下来,回到屋子里,现在熏炉上烤热了双手,才靠近床榻去摸谢慈的脸:醒醒,来活了。
谢慈没有反应。
芙蕖手上拿着书信和绢帛,放到了一边,人躺下来,说: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不会办啊。
孙荣是个还算老实的官,在位没犯过事儿,甚至在前些日子清剿叛臣的计划中,帮着皇上在朝堂上出了不少力,否则也不会成功将女儿扶进皇上的眼里。
芙蕖疑心每一个人,包括皇上在内。
孙荣,一个窝囊的并不老实的人,芙蕖料他独自办不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
芙蕖心里藏了事情,更睡不着了,抬手去拨弄他的眼睫,掌心覆在紧闭的双眼上,能感觉到那一层细绒的存在。
芙蕖渐渐不满足于摸黑的摩挲,起身点了灯烛,举在旁边,细细打量。
她还从未这么安静仔细的打量过谢慈的模样。
但却无意识中,早将他的样子刻进了记忆中。
指尖抚过他眉眼的走向,峰峦一样的鼻梁,利落的下颌……这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甚至连细微的胎记都没有。
许是察觉到芙蕖此刻的心中所想。
她手中正倾斜的红烛,落下一滴烛泪,正好落在了谢慈的眼下,然后顺着轮廓,往下流淌,逐渐凝固。
芙蕖一慌,回身放下烛台,就拿了手帕点了凉茶水,要来给谢慈擦脸。
烛泪已经凝固在眼旁,芙蕖用指甲撬出了一条缝隙,原本小心翼翼的,但是想到他如今也不会疼,便又松了心里的那口气。
可这一口气刚松下,耳朵便不由自主的一动。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耳朵不会欺骗主人,芙蕖僵住了手,俯下身子,几乎贴到了谢慈的脸上,听到了混乱又急促的喘息,从未如此清晰过。
芙蕖直起身子,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颤抖着的眼睫睁开了。
芙蕖早已止住了呼吸,生怕会惊动了什么美梦,她手指的温度顷刻间退去了,变得冰凉,颤抖着去碰谢慈的脸。
谢慈偏了一下头,先是轻咳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喑哑不成调的嗓子说道——你玩得也太野了。
芙蕖的脑子只能接收到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
直到那双眉眼染上了笑意,由眼下的烛泪衬得苍白艳丽,而芙蕖的眼前却变得朦胧。
谢慈动了一下手,没能抬起来。
芙蕖眼里凝着泪珠,只觉雾蒙蒙的,摩挲着,提他取掉了烛泪,又把自己的泪珠滴了上去:……我都做好下辈子与你成亲的准备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谢慈的手无力的抬起又垂下,他似乎还需要时间恢复,侧头用下巴蹭着芙蕖的一头青丝,说:这辈子还来得及。
芙蕖搓揉着他的手,想让他快点恢复知觉。
谢慈道:别费力气了,给我点时间,经脉像是要废。
芙蕖大惊失色。
谢慈却说:不要紧。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什么,只一句话三个字,就能让芙蕖定下心来,他说不要紧定然就是不要紧。
谢慈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可能是随着他一起,陷入了昏迷和休息的状态,以做到尽可能长的活着。
如今他的意识先醒,身体慢一步没跟上,给一点时间恢复就好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问:这是哪里?芙蕖说:我买的房子。
谢慈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芙蕖放轻了力道,抚着他已经通红的手,用非常温和的口气说:藏着,不让任何人找到你。
眼前这是个懵懵懂懂时就养在眼前的姑娘,谢慈总能从她那蛛丝马迹的表情中,体会到她的不怀好意。
这喜欢趁人之危的秉性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说:是你的,放心,都是你的。
芙蕖再次拥住他,这一会儿,耳边的心跳和呼吸不是若有若无的了,而是平静均匀,谢慈的身体在缓缓复苏,等到第二日天亮,便已经能撑着身子,倚在床上,对照那两封字迹相同的信件了。
芙蕖问:你怎么想到,要从官眷的查起?谢慈手指收拢信件时,还有些无力,露出一两页,让芙蕖递回到手中,他说:因为我断定静慧不是一开始就埋藏在空禅寺的棋子,一定是想要我命的人,意外得知我在空禅寺,而空禅寺恰好有他的人可用,所以,几封往来的书信计策便成了。
所有的猜测都是凭借感觉。
凑巧的是感觉给他指了一条正确的路。
芙蕖:孙荣?还是皇上?问这话时,她脸上显出了几分狠意。
谢慈将信件放回原处,说:想知道?一试便知。
芙蕖:怎么试。
谢慈:让我们扬州的人杀了静慧,再将消息传回燕京,自有人会露马脚。
芙蕖盯了他半天,觉得他不像是在玩笑,道:你才刚醒,就要干这么刺激的事情?谢慈认真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不妥?芙蕖:……我觉得我们应该积点德了,万一你这辈子真废了怎么办?她竟是在忌惮这个。
谢慈懒洋洋的靠着她的一只手臂,说:别慌,我不过随口说说。
我已经辞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
有些事情,其实可以就这么过了。
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连陈宝愈都能做成朋友。
芙蕖眼睛盯着那些书信,总有些不甘在心里。
他们可是差点在空禅寺丢了性命啊。
谢慈枕着她的臂弯,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到她的脸——一张眉头紧锁满是不忿的脸。
他抬手从她的脸颊上抚过,手指依然是软绵无力的,他说:一个要是想从沼泽里脱身,爬上岸就走,不要回头,也不要想着就地摘干净身上的泥污。
犹豫的下场就是再度被拖进泥沼里,该放就得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