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听她用了算计这个词,有几分高看她一眼。
你怎知是算计?芙蕖道:我长了脑子。
谢慈:我父亲一开始不想用你,就是因为你太有脑子了。
芙蕖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谢老侯爷不需要会思考的人,他只喜欢听话的奴才。
你的姐姐谢太妃,完全承袭了谢老侯爷的用人之道,可见是亲骨血。
她望着的方向,是后院的小佛堂。
谢慈用火漆封了信,忽然不介意和她聊聊当年的事情了。
他问:你知道南华寺是什么地方?芙蕖说知道。
南华寺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女居士,当年,谢太妃便是奉先帝遗诏,于南华寺出家,带发修行。
芙蕖道:南华寺一向不接待男香客,你是个特例,想必是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
——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给他行了个方便,顺便狠狠坑了他一把。
谢慈自嘲似的说:你瞧啊,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所有栽的跟头,都是拜我亲姐姐所赐。
你说可怜不可怜?污女儿家清白这种手段,谢太妃做起来无比顺手,且丝毫不手软。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再一想及,谢苏两家的婚事,是由谢太妃一力主张,才哄得皇帝下旨赐婚。
芙蕖心里忽然就想通了此节。
但她仍旧不解:你们是亲姐弟,她算计你,有什么好处?谢慈道:当然是有她自己的好处。
他说得一派洒脱:也别提什么亲姐弟了,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且不说是同姓家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亲如夫妻,也未必能同心同德。
芙蕖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谢慈身边没什么人了。
他父亲死的算早。
他的母亲,身为继室,嫁进侯府后,受尽了谢老侯爷的冷待,在谢慈刚满周岁,尚不晓事的年纪,便决然出家,离开了谢府。
那是真正的出家,剃了一头青丝,在扬州的一座寺庙里修行,法号断尘。
谢慈长大后亲自了解了那段往事,曾试图求见一眼自己的母亲,但从未如愿。
断尘法师已将尘缘斩得一干二净。
谢家,除了谢太妃,谢慈再无别的手足。
他的血脉亲缘,是真的绝断了。
芙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疼。
但随即,她的理智又侵占了上风,告诉自己,大可不必,这样很好。
以谢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无牵无碍其实才最好。
他将来或许会娶妻。
但他的妻子一定不会是苏小姐。
因为芙蕖已经决意将苏慎浓送离谢慈的身边。
不仅仅是为了承诺。
也有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他不应该在旁人的逼迫或是算计下,轻易交托自己的一生。
即便是要娶,他也该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能与他真正同心同德。
夜往深处,虫鸣声都不大能听见了。
芙蕖不能久留。
她转身时,谢慈拦了她一声,说:我约了一个人,明天带你出府,你们见一面,然后,我们京中的事便可了结。
芙蕖问:什么人?谢慈道:连线师。
芙蕖有过耳闻,做那种营生的人,多少有些邪门。
民间有专门吃这门手艺的人,给那些身首异处的人缝合尸体,或是装扮仪容。
芙蕖问他:我去见他做什么?谢慈道:不是让你见他,是让他见一见你……的脸。
芙蕖心里顿时有数,不再多问,点了头。
翌日早膳毕,谢慈身边的人便亲自来接她出府。
芙蕖特意卸了脂粉,素面藏于帷帽之下,仍旧一身旧装扮,钻进马车,却见谢慈早已等在了里面。
马车直奔城外去。
城门口倒是热闹的很,摊贩往来不绝,叫卖和吆喝声中气十足,赶在清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热乎乎的饼摊在路旁开门迎客。
虽然简陋,但肉香四溢。
谢慈今日就是冲着那最大的饼摊来的。
他拉着芙蕖下车,厮磨在她的耳边,贴心地问:饿不饿?芙蕖早膳用了一碗山药羹,并不饿。
但她饿不饿不重要,看样子,今天摊上的饼才是重头戏,说什么芙蕖也要尝上几口。
摊上烙饼的大娘见来了两位贵人,半点不敢怠慢,忙用油纸包了两个刚出锅的肉饼,并殷勤的问:二位来碗豆花不,甜的。
谢慈一口应下:来。
他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周围桌上的都是清早开始为生计奔波的平民百姓。
他们往其中一坐,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份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谢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他搁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随车的侍卫也都得了令,纷纷找大娘要了份肉饼,挑着地方坐下。
结果,一整个饼摊人满为患,再也没有多余的位子了,除了谢慈和芙蕖那一桌。
芙蕖领悟到了什么,低声问:在等人?谢慈面无表情,抿了一口豆花:快到了。
话音刚一落。
城外官道上缓缓过来一辆牛车。
谢慈的目光望过去,安定了几分。
芙蕖正打算转头去看。
谢慈出声警告:你别动。
芙蕖怕乱了他的计划,霎时不敢动了。
牛车辘辘的停在了饼摊前。
车上坐了个老伯,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赶车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
那小厮招呼道:老伯,一路走来饿了吧,咱歇歇脚,吃个饼可好。
原本正靠在车上打盹的老伯一抬头,混沌的眼睛扫过饼摊,什么也没说,直接下了车。
烙饼的大娘搓了搓手,为难道:两位啊,摊上怕是没位置坐了。
老伯一抬下巴,指向谢慈他们那一桌,道:那不是还有一个?大娘眼睛又不瞎,当然知道那桌上有个空位置。
但谢慈一脸生人勿进的面相,瞧着就不像好商量的模样,也不知愿不愿意让这位老伯歇脚。
大娘眼睛往这头一瞥。
不料谢慈竟主动招呼了一句:清早赶路不容易,老伯过来坐吧。
大娘哎哟了一声,不曾想这位贵人如此和善。
老伯接了饼,也不付钱,径直坐了过去。
他身后的小厮忙不迭递过去几个铜板,自己也要了个饼,远远冲老伯招呼:老伯,桌上没位置了,我在车上等你啊。
老伯答也不答,自顾自低头啃饼。
谢慈在那老伯落座之后,便一言也不发。
他不说话。
芙蕖自然也跟着保持安静。
她隐约猜到,这应该就是那位连线师了。
一桌上,彼此之间,只能听到浅浅的咀嚼和吞咽声。
待到老伯手里的饼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谢慈手中的筷子在碗边轻轻碰了一下,他对芙蕖道:你不吃豆花?芙蕖意会到了他的暗示,将帷帽上的纱撩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
正好山风顺着另一侧方向吹来,撩动了面前的青纱。
老伯目光淡淡的瞥过,几乎未做任何停留,咽下了口中的饼,起身就走。
芙蕖若无其事地尝了一口豆花,抿了抿嘴,又将帷帽重新遮上。
老伯走了,他们的闲谈还在继续。
谢慈:不合口味?芙蕖淡然道:太甜了。
谢慈碗中的豆花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他放下碗筷,道:既如此,我们回吧。
刚才那位老伯的牛车已经进城门了。
谢府的马车荡荡悠悠在后面跟着,到了陈王府外,谢慈命人将车停得稍远一些。
芙蕖:刚才那位老伯,就是你说的连线师?谢慈从箱笼里随手摸出一册话本,说:陈宝愈正到处找人给你上妆,我从中做了点手脚,连线师是我的人。
他已经瞧过你的模样了,放心,露不出马脚。
芙蕖皱眉,拨帘往外瞧了一眼。
谢慈:稍安勿躁。
芙蕖:可是我想不通,陈王世子弄走我的尸体干什么?她这话乍一听很是不对劲。
谢慈翻页的动作稍顿,道:你倒是不忌讳生死。
芙蕖不在乎:是人都会死。
谢慈不想多谈生死的事,转而问道:你同陈宝愈,有过更深的交情么?芙蕖摇头:说实话,我没见过他。
谢慈望着她:不对呀,你似乎说过,你给他洗过赃银。
芙蕖抬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蒙眼下场,我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耳朵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谢慈对着她的脸,端详了半天,没说话。
芙蕖心里不安:你在想什么?谢慈轻轻一摇头:你要这么一说,我也想不通。
陈宝愈那是销金窟里的常客,身边可从来不缺女人,他若是早对你有妄念,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非要人死了再玩这套,属实太不合常理。
芙蕖想不通,却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谢慈平白遭了迁怒,莫名其妙:我们这些人?我又怎么你了?芙蕖伸出手指,抽掉了他手中的话本,凑近了些许,问道:那天,你在赌坊,你动刀的那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谢慈在芙蕖靠过来的时候,罕见地向后闪了一下。
明显回避的姿态,立刻让芙蕖察觉到了反常。
他们之间,私下里,何时讲究过男女大防?毕竟是幼年相处过的交情,芙蕖仔细揣度着他的动作,将其理解成一种心虚。
他在心虚什么?芙蕖帷帽上的挽在耳畔,她未施粉黛的脸上,闪着女儿家皮肤最本真的细腻。
谢慈:你这是问第几遍了?芙蕖:我想知道。
谢慈想把她帷帽上的纱勾下来,却早被芙蕖看穿了意图,他手刚一抬起,便被芙蕖摁下。
芙蕖非要问一句: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