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司里不是没有女人,也不是没有说话率直露骨的女人。
但她们大都刚直,是锋如刀剑的肃杀。
纪嵘从没见过像芙蕖这样的——如同春夜的潮水。
那浩渺的烟波足以瓦解人的心防,但也可将人拖进那不见底的深渊中,温柔地溺毙。
明镜司向来自称揽英豪不问出身。
纪嵘忽地动了眼馋的心思。
但可惜,名花有主了。
你留在照棠身边实在可惜。
纪嵘说:明镜司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芙蕖对着纪嵘笑: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已经听腻了。
纪嵘:看来想挖墙脚的人不止我一个……罢了,敢干这种事的人需要勇气,我胆小,最多也只是想想……他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芙蕖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警惕。
眼尾一扫,似乎带了些安抚。
金瓯赌坊那镶金嵌玉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们从踏进赌坊地盘的那一刻起,立刻有是几双眼睛从暗处盯了上来。
正常,毕竟生面孔。
芙蕖安之若素,将困着乌鸦的笼子传到了纪嵘的手里。
纪嵘接住,掌心溢出些许内力,笼中两只正扑腾着翅膀打架的乌鸦非常识趣地安静下来。
迎客的姐儿在阁上抱着柱子打量了他们很久。
从衣着、打扮,再到二人的举手投足的气质。
金瓯赌坊声名在外。
手里不攥个十万八万的财,怎么敢往这门里钻?芙蕖焉能不知这群人的德行。
一双势力眼,人分三六九。
她站在博戏场里一停身。
迎客的姐儿散开的裙纱像一朵胭云,从阁上飘了下来,径直到了芙蕖的跟前,倾着身子,笑问:小娘子瞧着面生,不知约了人否?她竟一眼竟能看出,两个人中,能做主的是芙蕖。
这已是难得了。
赌坊里,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会放着一个身姿不凡的男人不巴结,反而去殷勤伺候他身边的女人。
芙蕖要的就是这样一双慧眼,她没有急着答话,而是问了句:姐姐怎么称呼?金银儿。
赌坊侍奉在前厅的姐儿,不仅要颜色好,还要说话办事的老道。
金银儿已经不是坊里最年轻的花儿了,但她却做成了赌坊的掌事人之一。
她在猜这二人的身份。
可这谜面是芙蕖亲手装饰了端上来的。
无论她金银儿猜到哪儿,都翻不出芙蕖精心设计的谜底。
金银儿自以为拿捏的准了,再试探道:小娘子莫不是来等自家郎君的吧?她的思路没错。
人,无非两种。
贵,或贱。
女人,无非两种。
已嫁为人妇,或待字闺中。
芙蕖通身的气度,是当年谢家和太平赌坊,用真金白银正经养出来的,和贱字搭不上边。
而嫁与未嫁,原本看穿着打扮便能明晰,可今日芙蕖偏偏妆了个玄虚。
可嫁可不嫁。
考的是眼力。
在贵人圈里。
正经闺秀没有往这种地方厮混的。
正头夫人更没有出来抛头露面的。
金银儿靠近了芙蕖,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豁然开朗。
说贱不贱,说嫁未嫁。
——估摸是哪家达官贵人娇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妾。
出身必不高贵,但胜在受宠。
至于她身后那位负刀的郎君,一身肃杀,行动规矩,寸步不离芙蕖左右,是震慑,也是排面。
金银儿这一问,芙蕖便知她已经绕进自己的局里了,也笑着答道:今儿他不来,就我自己,找点乐子。
金银儿心里的警惕去了大半,刚开始那份高高捧着的心也收了回来,想:妾嘛,出身就说不上什么贞洁,都是贵人们送来送去当人情的东西。
只要手里有钱,怎么玩都成。
再一见芙蕖掏钱从她手里换筹码时的熟练,更是恰到好处佐证了她的猜测。
金银儿见她身上的钱有些寒酸。
便取零凑整,自己做主,给她填了缺,凑齐了一千两。
芙蕖经过第一张赌桌时,正见摇筛人准备开匣。
她把所有筹码咣当一砸,全押在了小。
纪嵘在后面看着都觉惊心动魄,他很想保住自己的裤衩,但现在已莫名觉得身下有些风凉了。
——你不想一局结束,就被请出门吧。
芙蕖眼睛盯着那开匣人的手,嘴唇不动,声音却轻轻传了出来:一局结束,有人得请我上楼。
话音刚落。
匣中的乾坤显露于人前。
三只筛子全是一点。
芙蕖赢了个盆满钵满。
金银儿当即瞪圆了杏眼。
纪嵘在芙蕖的耳边笑了一声:开了眼了,可见,赌钱一事确实和运气没什么关系。
芙蕖伸手和金银儿要酒,对着赌桌上的输家作了个揖:四方来财,八路进宝,请各位玩好。
金银儿斟酌着她的喜好,给她端来了一壶甜香的果酒。
芙蕖接了酒,仰头浅酌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往楼上一扫。
果然,已有人攀在栏杆上瞧她的热闹。
赌坊里的女客本就惹眼,更何况这位女客不仅漂亮的要命,且袖中还藏有真章。
有人下楼到金银儿身边耳语了几句。
金银儿挥退了那人,上前赔笑对芙蕖道:上面有客人想和小娘子交个朋友,托我来搭这个桥,问问小娘子愿不愿?芙蕖一手揽袖,一手持酒,懒洋洋的问:是什么人啊?金银儿伏在她耳边:崔字号钱庄的少东家,人俊多金,想必不能辱没了小娘子的身份。
崔字号!芙蕖的眼底里闪过雪色。
半个月前以陈王为首几位贵人,在燕京太平赌坊的暗场里,贪下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军饷。
那批钱可是一个子不露的全部流进了崔字号里。
甚至还远远不止那一笔钱。
芙蕖所接触的账簿有记录。
崔字号的地下钱庄里,几乎藏纳了近八成的赃银。
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芙蕖捉起自己的裙纱,抬腿便往楼上应邀。
一路上,她心里疑窦丛生,崔字钱庄的分号遍布江南江北,但其掌柜的崔锦枝是扎根在徽州的,他们的少东家,怎会隔江窎远地跑来兖州?芙蕖带着一心的警惕和疑问,在楼上的屏帘后见到了人。
所谓少东家年纪已经不小了。
二十几还是三十几?摸不准到底什么岁数,但颌下已经留起了胡茬,整个人身量不胖不瘦,眼睛里盛了些狠劲儿,哪怕这满溢脂粉香的屋子里,都不能迷乱了他那双眼。
此时,那双眼一和芙蕖打上照面,便只盯着她的手瞧。
瞧完了手,再顺着她的身子上下逡巡,滑腻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交领下,芙蕖清楚地看见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芙蕖大方任瞧,将银钳五彩琉璃的酒壶搁在一旁,窈窈一福:崔公子?崔少东家听着她的声音,咧了下嘴皮:姑娘好运气啊。
一笑还不如不笑,瘆人得很。
芙蕖眼见他的桌上坐了三个人,空出来一个位置,还有半副牌九的残局。
便知位置是给她留的,残局也是给她留的。
他想试探她的深浅。
崔少东家一指桌子正中堆叠整齐的筹码,道:我看姑娘今天手头有点紧,崔爷我不介意当这个冤大头,彩头都在这了,能赢多少,且看姑娘的本事。
那些钱目测至少有五万两。
芙蕖一笑:够了。
向来桌上有多少,她就敢赢多少。
崔少东家问:什么够了?芙蕖说:买人一只眼睛的钱够了。
见在场人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芙蕖多解释了一句:今晚我想要剜一个人的眼,可心里害怕,不敢动手,所以才来赌坊走一圈,若赢了钱,我就去,若输了钱,我认栽。
纪嵘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崔少东家露出点有趣的神色,想了一想,道:怎么?你家郎君让别的女人用眼睛勾去了?芙蕖笑而不语,叫金银儿伺候着,入了座。
狭窄的隔间里,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在场人的眼睛。
芙蕖的对面是崔少东家,左手边是一个坊里的姑娘,也是有点手段的,刚开局,芙蕖便察觉她在给崔少东家喂牌。
右手边,是个男人。
但是这个男人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沉默,没出过声。
芙蕖打量了他几眼,不觉得他是个庸人。
偶尔崔少东会让他几张牌,瞧其态度,不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敬着。
芙蕖推测他的身份,可能是崔家的贵客,也可能是赌坊的贵客。
谁的贵客跟她也没关系。
芙蕖一心只和自己左手边的那位姑娘斗法。
半个时辰。
桌上的所有筹码尽数收入囊肿。
崔少东家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说话不再客气了:姑娘身上赢了钱惹了眼,出了赌坊可未必太平……姑娘家住何处,崔爷我亲自送你一程。
在赌坊赢了钱出门被人料理是经常发生的事。
芙蕖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威胁,脸上依旧浅淡地笑着,收了金银儿兑上来的银票,道出了一个地方:说出来叫崔公子笑话,妾家住婆台巷……公子别吃惊,您猜想的没错,就是下三滥人住的那种地方。
崔家的马车载着芙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瓯赌坊。
上桥,走过这条花街最繁华的所在,在靠河边的两颗柳树旁一转,马车切进了一条暗巷。
纪嵘和车夫一起坐在门外,他抱刀闭着眼,侧耳听着车里的动静。
巷子走了一半。
白日里炽热的余温刚刚散尽,巷中堆积的垃圾散发出阵阵臭味,顺着风往人的鼻子里钻。
崔少东家闻不得这味道,捏着鼻子快要窒息了,忍无可忍道:掀了帘子,散散味道。
芙蕖端坐于他对面,一抬眼,道:崔公子忍忍罢,外头味道更大。
她一边说,一边解了手上的铃铛。
崔少东家是讲究的人,再荤素不忌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暗巷里,但芙蕖的一双手实在是好看,车内昏暗的灯照着,简直比定窑白瓷还要温润。
既办不了事,摸一摸也可解馋。
崔少东家顶着不大清醒的头脑,朝着那双素手伸出了自己的爪子,顺口问道:你说今晚想去剜一个人的眼睛,是谁?作者有话说: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