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自打离开了京城, 脾性都柔和了许多。
出了冀州,北边的青山上依然能看见雪覆的峰顶,燕京入了夏, 燥热得令人心慌, 而北境的雪才刚刚开始消融。
芙蕖坐于马上, 望着那日头下雪白耀眼的山尖,叹道:真干净啊……可转念一想, 那几个荒村的百姓,骸骨埋于雪下, 尸首分离, 冤情不得昭雪, 又觉得心里格外堵。
谢慈把她养成了一副心软多情的样子,她独自在外磋磨那么多年,都没能戒掉这份柔软。
再往前十几里地便是北境驻军的营地。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划归了北境大营的范围之内,是不是会有巡营的人经过, 待会若是真撞上人, 觉得他们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说不准还要抓起来审。
芙蕖道:你想住军营, 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他们既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 也不是皇帝钦派的使臣。
且他身份特殊,身为朝廷忠臣, 抗旨出京私联军营更有谋逆之嫌。
北境大营完全可以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将他捆起来押回京送审都有可能。
谢慈完全不在乎,道:北境线延绵近千里,这个地方, 从二十多年前起就无人问津了。
皇帝能记起来这是他的土地, 属实不易。
芙蕖点头:你说的对, 自先帝去后,北境大营的将军就连每年的回京述职都免了,山高皇帝远,他们未必将朝廷放在眼里。
谢慈的刀一连多日没有派上用场,收在了背后,马鞭轻轻敲在手心,从侧面看,他的脸色叫雪山上的日头一映,干净得像块不染尘的冰。
他穿上官服就是权倾朝野的臣,换上锦绣华服就是燕京城尊贵的侯爷,远走边境一身朴素的黑袍背刀就像是真正行踪如萍的浪人。
他没有扎根在任何地方。
芙蕖一眼将人看进了心底,而后移开目光细细品味。
她如今算是找着了自己的精神粮食,空乏时便转头瞧上几眼,便立时神采焕发。
他们到了北境,却不再急着赶路了,两匹马并肩厮磨,走走停停,谢慈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路上用石子当弹丸捕了只雪白胖墩的兔子。
他把兔子扔进芙蕖的怀里。
兔子断了一只腿。
芙蕖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又扔回谢慈手里,说:停一停,宰了烧火烤了吃吧。
正拼命蹬腿的兔子瞬间吓得一动不敢动。
谢慈垂下眼睛,相当好脾气的说了句:好。
但是他们这兔子最终还是没吃成。
北境再怎么偏远也终究是大燕朝的边防,皇帝可以装聋作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他们不能对朝廷的动向不理不睬。
皇上缉捕谢慈的文书洒遍了各个州郡。
他们人一进到北境大营的范围内,营里便得了信儿。
他们在荒山下拾了柴火,刚起了锅灶,便有两名斥候轻骑赶到,停在对面光溜溜的土丘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谢慈将拨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问道:两位军爷何事?那两位斥候面面相觑,而后于马上抱拳询问:敢问搁下可是燕京肃安侯?早二十几年,世人提起肃安侯,想到的都是谢尚。
二十年过去,世人再提起肃安侯,想到的也都是已故的谢尚。
肃安侯这个称呼。
不仅芙蕖听着陌生,谢慈自己也极不习惯。
他盯着火上烤出油的兔子,眯眼思索了半天,竟应下了这个称呼,道:正是在下。
两位斥候再对视一眼,不知他们心里在暗暗腹诽什么,其中一人道:谢侯爷,我家大将军推算您应于近日抵达北境,特命卑职在此地相迎。
芙蕖抱着袖子坐在一侧,静等着谢慈的决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认下了肃安侯的身份,等同于向谢家的旧部宣告,他是以谢尚之子的身份造访。
此行与燕京城那个内阁次辅没关系。
谢慈又磨蹭了片刻,等兔子烤了个半熟,取下来让斥候好好拿着,说:一路风餐露宿,追兵不绝,人能囫囵到已是万幸,但两手空空拜访未免失礼,特意烤一只兔子奉上,万望大将军莫嫌弃。
斥候手里擎着兔子,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难为了半天,从腰间取下装干粮的布袋,将烤兔子一裹塞了进去。
芙蕖瞄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谢慈上马。
那只兔子明明是她想吃的。
到北境大营,还需要小半日的路程。
等到了驻营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时分。
谢慈和芙蕖一进营,便惹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其中有警惕,有好奇……总之,令人感觉不到友好。
帐里烧着灯烛。
斥候向帐前守卫进门通报。
守卫出来后客气道:侯爷请。
谢慈带着芙蕖低头入帐。
现如今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宣定侯荆韬曾是谢尚的副手,一同出生入死过好多年,他接了谢尚的职务,在北境继续守了近三十年,天生粗犷的相貌,在风雪中摧得越发刚硬。
像荆韬这般的老将,是越老越妖,三十年,无论朝中局势如何动荡,他守着的这一方北境,从来没让境外虎视眈眈的北鄂侵占过半寸土地。
见谢慈进门。
荆韬站起了身。
谢侯一路奔波劳累,辛苦了。
谢慈不知他唤这一声谢侯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那位早已故去的旧人。
他回了一句:大将军客气。
荆韬打量他半晌,苍老的脸上露了笑:我看小侯爷神清骨秀,不想还有一把铮铮铁骨。
谢慈心里缓了口气。
果然……方才那句谢侯不是对他。
这一句小侯爷才是属于他的称呼。
赶上饭点,荆韬独自会见了他,并未知会手下的将领,谢慈路上烤了个半熟的兔子也呈上了桌,配着一桌简单却荤素俱全的接风宴,谢慈与荆韬酌了一杯。
荆韬道:前段日子军饷吃紧,兄弟们差点断顿,多亏小侯爷的万两黄金,才让我们淌过了难关。
北境被克扣军饷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这些年和北鄂的游兵大冲突没怎么有过,但小摩擦一直不断。
北境的军民现在完全靠着以战养战在支撑。
谢慈问道:朝廷拨了六十万两的饷银,尚未出京便被人一口啃掉了四十万,好歹剩了有二十万,怎么?你们还没收到?荆韬摇头,道:一个铜板都没见着。
他晚行半个多月的黄金都到了。
朝廷的银子还耽搁在路上呢。
荆韬道:无妨,习惯了,大好日子,别提那些扫兴的事,晦气。
谢慈从善如流,不再提那朝中的肮脏。
但他们之间,委实又没别的可谈。
最后还得着落在他那暴毙的爹身上。
谢慈是不爱提。
荆韬是不忍提。
他给自己猛灌了三碗酒后,才斟酌着开口:我记得清楚,六年了……六年前那个冬天,谢尚的的死讯才传到我这里来,我回不了京,托人多方打听,他们告诉我,谢尚死于恶疾。
小侯爷,我想问问你,此事,是真的么?谢慈没怎么犹豫,道:假的。
荆韬端酒的手一抖,糙酒洒出了好几滴。
谢慈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死于暗杀,先帝的密旨,授意陈王去办这件事,陈王请了银花照夜楼的杀手,用的是毒。
荆韬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
帐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几个年轻的将军摔帘子冲了进来,冲荆韬一拱手,告了声罪,扭头便冲谢慈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谢慈端坐于案前,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
他们各个一脸悲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死了爹。
也不知这群人在外面偷听了多久的墙角。
荆韬身为大将军,营帐守卫森严,不可能不知情。
显而易见,外面这些人,是他默许的。
荆韬重重的放下酒碗,砸在桌案上,呵斥道:放肆,他是谢老侯爷的独子。
他转身走下主位,对谢慈一拱手,道:小侯爷莫见怪,他们都是生在北境长在营里的孩子,家里祖辈包括他们自己都承过老侯爷的恩,这么多年,虽不能见,但一直在心里惦记着。
谢慈说无妨。
谢家旧部与谢尚的感情当然非比寻常,他一点都不见怪。
他再打量营中这些年轻人。
冲在最前面,最刺头的那位,瞧装扮应是荆韬的心腹重将,他们既然已经闯进来了,顺势就赖下不肯走,营帐里多加了几张桌子。
荆韬为谢慈逐个引见,几个年轻人都是他手下的八大尉。
谢慈只记住那个副官的名字,神凫。
他家人倒是挺会起名字的。
传言当年秦始皇东巡骑得宝马就是神凫,蹿山跳涧很有一手。
再三碗酒。
那位神凫眼睛瞄到了芙蕖。
芙蕖自从进了帐,一直不言不语地守在谢慈身后,她有这份让人忽略的本事,只要她不出声,就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生硬地存在着。
但神凫眼神好使,他多打量了芙蕖几眼,瞅准机会,硬邦邦开口:谢大人这是在燕京城里混不下去了?拖家带口投奔来了?神凫对他的称呼又很值得玩味。
谢大人……他许是觉得谢慈配不上他称呼一声谢侯。
经他一提,账内瞬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芙蕖。
芙蕖安之若素地充当个假人。
跪坐在地,不吭一声。
荆韬清了清嗓子,正想解围。
谢慈却转脸毫不犹豫地认了:是,时局于我不利,晚辈处境艰难,进退狼狈,思及父辈的旧交,才忝颜投奔以求庇护,大将军,晚辈恐要在北境大营里叨扰些时日了。
神凫皱眉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谢慈一番话看似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可提及要留在北境大营的时候,态度又格外独断。
他说留就要留,根本不在乎他们允不允。
神凫很盼着荆韬一声令下将人丢出去,他肯定一马当先地动手。
可惜,荆韬已经早在几天前就将待客的营帐备下了。
酒喝了一半,荆韬体谅他一路奔波,请他回营帐早休息。
他见谢慈身边带着个女人,却不像神凫那样多打听,只问需不需要格外照顾,单独安排一间帐子,谢慈做主替她拒了。
军营里的帐扎的结实但简陋,帐中的床榻也只够供一个人休息,不过,倒是宽敞。
谢慈背对着她解了衣裳:你守着我,我能安心。
他身上被流矢所伤的地方久不愈合,估计是毒所致。
雪白的细布上又浸透了血。
芙蕖转身冲门外要了水,清洗伤口,敷药。
细布在水里洗干净,晾在了架子上,北境的资源匮乏,无论是食物还是医药,都是能省则省。
芙蕖问: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办?是解了还是没解?谢慈道:有凤髓在我身体里兴风作浪,我都快百毒不侵了,不必理会,它自己会消解。
芙蕖:以毒攻毒?谢慈:可能吧。
芙蕖稍稍放下心,将他的伤口用干净的布包扎好。
她端着一盆血水,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矮灌木丛旁边,用力一泼。
——住手!你他娘的……灌木丛里窜出来一人,头身都湿漉漉的,正是神凫。
他骂骂咧咧地瞪着芙蕖:你故意的?芙蕖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铜盆,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哎唷,怎么草里还藏着个人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怪我这眼睛不好使,大人没事儿吧,我给您擦擦……见她从怀中摸出手帕作势要往他身上抹,神凫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别,你给我站那!芙蕖听话地停住了。
神凫低头瞧一眼自己的盔甲,直骂晦气,正打算回营换身干净的,忽地不远处火光映了半边天,紧随而来的是尖锐的鹰哨。
芙蕖陡然见这场面,听着那哨声,头皮一麻,仿佛让一只巨手给揪紧了。
燃火的方向是烽火台。
芙蕖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守军们猛地整合到了一起,齐齐冲着一个方向而去,神凫也顾不得换新甲了,随手抓过一匹马,嘶吼道:北鄂进犯,列阵应战!猝不及防。
芙蕖回望着那火光冲天的地方,距离他们驻扎的营地,至少在十里开外。
芙蕖不了解北境的布防,远远的,她看到谢慈也站了出来,和她一样,遥遥望着烽火台。
神凫先行一步,带走了一批人。
其后,荆韬也出了帐,他要稳坐中军,不得轻易出动。
但是前方很快传回了消息,传信回来的斥候身中数箭,进营便跌下了马:大将军,是沧水塞受到进犯。
荆韬急问:敌军多少?斥候道:骑兵一万。
这回可不算是小股进犯了。
荆韬道:沧水塞常驻有五千骑守关,神凫带了一千精兵支援,一时半刻破不了,但此战起得诡异,北鄂人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他一抬头,正对上谢慈的目光,荆韬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道:我猜他们的目的藏得更深,北境大营主力暂不动。
作者有话说:二更很晚,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