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兴◎谢慈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陈宝愈冲他伸手, 问:你还听不听?谢慈把茶碗还了回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芙蕖困在山穴里,有半天了, 下面仗打得你死我活, 他们的所在倒是隐蔽, 到现在为止,谁也没发现。
芙蕖手里捏着一块梅花令, 细细的揉搓着上面的纹路,负责看守她的人一共六个, 松散地围在她身边。
猛虎就算是打瞌睡, 也没有猎物敢上前摸屁股。
芙蕖特别识时务的一个女人, 不用他们警告,乖乖地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到了银花照夜楼的格局。
据说银花照夜楼共有四个分堂,各自以梅兰竹菊代指。
但江湖上混的久了, 不难摸出他们行事的规律。
就拿芙蕖手中的这一块梅花令来说。
但凡涉及到朝廷的纷争恩宠, 十之有九都是梅花令出手。
他们好像格外擅长此道。
陈宝愈……他就是故意将她和谢慈引到北境的。
他们明明在金瓯赌坊打过照面, 陈宝愈还硬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那位陈王世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芙蕖反复告诫自己冷静。
疑惑太多了, 她需要找到一个思考的切入点。
她对朝廷的局势太不敏感, 还是要从自身开始找起。
比如说——陈宝愈为何认得她?芙蕖将自己进太平赌坊之前的足迹,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
九岁之前的扬州别院。
十二岁之前藏身与徽州的场子里, 扮成小子的模样厮混,也不大可能有际遇碰上陈王世子。
后来去了南疆,又是三年,那个地方也不大可能, 他成天藏在吊脚楼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和凤髓的母蛊你拉我扯,基本没见过外人。
再然后呢?南疆事毕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刚驯服了身体里的母蛊,正打算往燕京城走,有件横生的事故绊住了她的脚步,她又跑了一趟南秦,短暂地呆了几个月。
南秦啊……芙蕖想到这,有种豁然之感。
是了。
那年,南秦皇室生变,主战的六皇子占了上风,若叫他掌权,恐怕大燕多年的和平就要宣告终止了,于是,她接到消息,往南秦一趟,辅一向和善的九皇子上位。
南秦九皇子的生母是从大燕朝和亲过去的公主,当然,不是亲生的,是从宗室里挑的。
两国联姻有近二十年了,世人皆知陈王子孙缘薄,膝下只有陈宝愈一嫡出子,却忘了,二十年前,陈王还有一庶出的女儿,被封了公主,嫁往南秦。
芙蕖当时便是混进了那位和亲公主的宫中。
假如有纰漏,一定是在南秦。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陈宝愈给谢慈尝了点甜头,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我有一姐姐,当年被封公主,嫁到南秦和亲去了。
谢慈:这事我知道。
陈宝愈:那时,我大燕强盛,和亲公主嫁过去是尊贵体面,可惜,国本渐渐的败了,到了咱们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南秦已经冲我们龇出了獠牙,蓄势待发想要动手,大约三年前,我姐姐孤儿寡母在南秦的皇室中,举步维艰,差点叫人害死,多亏了……他沉吟着,舌头打了个结: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
从那时候,我就开始琢磨,有些事情,必须有个决断了。
谢慈没有从他那一番往事中咂摸出有用的消息,待他话音一落,毫不犹豫伸出了手:信。
陈宝愈只好从肘下又抽了一封递给他。
谢慈拆信展开一气呵成。
此封信更厚重一些,是杜环与陈王的私下联通。
谢慈一目十,用手指拈着,翻页看到最后,细致地将信塞回去收进怀里。
陈宝愈轻笑了一下。
谢慈道:你早把这些信拿出来,燕京里我们便可秉烛夜谈,何苦非要来北境啃雪碴子。
陈宝愈:燕京不是个好地方,活生生的人都要给逼疯了。
他可能坐久了太舒服,从怀中摸出一个鼻烟壶,猛吸了一口,继续说道:朝廷不能再继续乱下去了,天要塌了,燕京里人人都自命不凡,都觉得自己能顶得住,都早早地寻摸到了庇护,可到最后,都得死。
我很久没去见过魏祭酒了,但三节两寿的礼从未落下,我一开始以为他会将东西掀出门外,不想他老人家竟都收下了。
谢慈想起了那个桃李无数的老人家,说:他似乎身体不大好了。
陈宝愈:离京前,我找人打听了一嘴,宫里的太医私下吐露实话,约莫也就今年了。
谢慈听他说话越发有些颠三倒四,摸不清什么章法,东一头西一头,念完了皇上念姐姐,到了魏祭酒身上,说了不到两句,又一转话锋,说:你回燕京把我爹办了,他若是跟你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跑了。
谢慈侧头望着他,很平静道:我不看我能让你跑。
你要么人跟我回去,要么头跟我回去,自己选。
还有……把毒收一收,对我没用。
陈宝愈的鼻烟壶中透出的草木味道已经快溢满了整间军帐。
谢慈一抬手,捏碎了桌上的夜明珠,尖利的碎片直扑陈宝愈的门面。
陈宝愈不防他忽然发难,疾退躲避,肘下顿时一空,信全被谢慈抽走了。
谢慈坐得稳当,信全压到了他的手下,反观陈宝愈已退到了门口,高下已然有了计较。
陈宝愈冷笑:路上见血封喉的毒都没要你的命,你是练成百毒不侵了?谢慈将所有的信慢条斯理地收起来,终于翻脸了:你先劫了我的人,想拿捏我,见我不上道,便开始打感情牌,陈兄,你打量我好哄骗是不是?你想搞死你老爹,直说啊,咱们有的好商量,闹这出多见外……你和我提皇上,提朝廷……怎么?知道死到临头了,想搏个大义灭亲的忠勇之名?燕京城里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欺吾主年幼,皇上心大睡得着觉,我睡不着。
从陈王开始,都给我在家洗干净脖子等着,谁也跑不了,我回京自会料理。
陈宝愈远远地盯着他:谢慈,我看不懂你。
谢慈起身,打算亲自逮了陈宝愈,一动手,却觉出脚下虚浮。
他扶着桌案,顿在原地。
陈宝愈却笑了:我知道寻常毒物对你没用,所以换了手段,我的鼻烟壶里可是正经草药,不碍事的,真正的手脚涂在信上,从你摸到第一封的时候,你就中招了。
谢大人现在感觉怎样?丹田元气可还能稳得住?世间到底什么毒还能对他的身体起作用?陈宝愈一字一句告诉他:此药名为夜夜娇,烟花柳巷里专门逗女人玩的……我其实就想试一下,没想到真管用啊。
奇耻、大辱。
谢慈想杀一个人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强烈。
陈宝愈仰首狂笑。
出门正对上几个太监的粉面脸,竟也不觉得晦气。
谢慈底哑的嗓音传出来:押下他。
赵德喜的干儿子们岂会听他的命令。
可巧谢慈这句话也不是对他们说的。
话音一落。
北境营中留守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围了上来。
陈宝愈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滑过:到底是谢家旧部啊……他顺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了把长刀,拉开以一当百的气势:来吧。
两只乌鸦一前一后从峭壁旁边掠过。
正闭眼苦思的芙蕖听到熟悉的号丧的声音,倏地睁开了眼。
她起身正想往外挪动,银花照夜楼的人即刻挡在了她面前。
乌鸦在外面找不到人,来回盘旋,鸣叫。
她竟然从那鸟叫中品出了不耐烦的意味。
乌鸦能闻着腥味。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芙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粗粝的石头,在自己的小臂上,顺着皮肤的纹理,纵向拉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银花照夜楼的人以为她要自杀,打掉了她手里的凶器,下一刻,就抬掌要劈晕她。
芙蕖一抬头,从散乱的发丝中,抽眼神盯着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莫名勾出一抹笑:你们家堂主,是朝廷中人吧!那人动作一顿,放过了她一马。
芙蕖道:让我猜一猜,也许根本没有雇主在你们楼里下单杀谢慈,一切都是你们楼主的命令?你们的楼主刚刚就在这里,陈宝愈是不是?金瓯赌坊他分明识破了我的身份和计策,却仍配合着假装不知情,一路只为了把我们逼往北境,对吧?银花照夜楼的杀手们不说话。
一个个像哑巴。
芙蕖望着这些‘哑巴’们,眉眼带笑,吹起了口哨。
那哨声不成曲调,细若游丝,从山穴传了出去。
外面的乌鸦倒是安静了。
芙蕖的口哨比乌鸦的号丧还要更令人觉得瘆透了骨头。
堂主不下令,雇主不下单,银花照夜楼的人便不能对芙蕖动死手。
这是楼里铁打的规矩。
芙蕖拖延时间的手段并不高明。
主要还是得益于银花照夜楼的人不得命令,不敢擅动。
纪嵘从峭壁翻身窜进来的时候,刀锋与腿功齐上,也没能止住这些高手中的高手。
趁着银花照夜楼的人被逼退的那一瞬间,纪嵘抓住芙蕖就撤。
临渊道上停了战马。
他们从乱局中穿过,一路不停奔回了北境大营。
芙蕖路上问:他还好吗?纪嵘的声音混在腥风中: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吧,陪葬品。
芙蕖没明白:什么?纪嵘不再和她多说。
他们的战马冲回营地,瞧见的便是狼藉一片,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争斗。
有个太监提着袍角正打算往谢慈的帐里探,却一枚碎陶片从中飞了出来,直指太监的颈部要害。
那抱着头屁滚尿流地爬下躲开。
谢慈压着嗓音骂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