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麦◎谢太妃简直要气疯了:万万没想到, 我当年一腔善心,怜悯的竟然是个白眼狼,早知如此, 真该早早掐死你算了。
谢慈冷淡道:掐死, 你们谢家又不是没做过, 姐姐,你是真不知道, 还是装作不知情?北境带回来的虎皮小毯子仍在谢慈的书房妥善安置着。
他们都忘了,谢慈并不是继夫人生出的唯一孩子。
那个溺死在荷塘里的女婴, 他们都不记得了。
提起那条短暂托生在谢府里的生命, 谢太妃终于冷静了几分, 她望着谢慈的目光忽然转为哀伤:是我错了……原来你我的反目,从二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那也只是颗脆弱的种子而已。
并非所有的种子都有机会破土成芽,人这种动物命里犯贱,精心呵护反而更容易夭折, 只有用恨浇灌, 才能在那些阴暗的岁月中兀自长得遮天蔽日。
谢慈一招手。
吉照立刻上前给苏慎浓披上衣裳, 扶着她离开了这间院子。
谢慈:苏小姐既然是我的未婚妻, 自当由我安置招呼, 以后就不劳长姐费心了。
长姐,您毕竟是先帝的嫔妃, 既然燕京城里呆不惯,不如还是回南华寺去清修。
据我所知,您有一个故人,正在南华寺里盼着您去陪她呢。
南华寺的女尼们, 那日叫他料理了个彻底, 死的死, 抓的抓,现在只剩一位慧智大师独守禅房,明镜司重新拨出了一部分人手看守南华寺,禁止任何人上香或探访。
那里又成了一个绝佳的幽闭之地。
谢慈从来狠得下心来。
他说:等哪天长姐薨逝了,弟弟一定依照长姐的心愿,在谢府祠堂立了牌位,迎您回家。
谢慈带着芙蕖退出了后院。
今日的翻脸,意味着谢慈亲手将最后的血缘牵绊从身体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
芙蕖特意走在落后他两部的地方,望着那从廊中穿行而过的背影,心想,他以后就和我一样了。
他便只有我了。
芙蕖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而高兴,因为她晓得,她陪不了他到最后。
她也会死在他的面前,早早的离开他。
她心里正暗自伤感,前面谢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芙蕖的也急忙刹住了脚步,裙摆绽开了一朵花,又安然落了下去。
他什么也不说,令人心里有些发慌。
芙蕖想打破这种尴尬,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道:你为什么说你……谢家要绝后,你将来不打算要个孩子么?谢慈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极认真的发问: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他会因为我这个父亲而觉得欢欣么?芙蕖道:当然会。
她说: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会因你而觉得此生可期,你会一生平安何乐,子孙绵长……谢慈打断道:那你呢?你那时候会在哪里?芙蕖心里的难过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她说:我也不知道。
人死以后应该会有来生吧,她想。
她会转世投胎到哪里呢?万一机缘巧合,会不会托生到他妻子的肚子里,下辈子当了她的女儿?那可就太糟糕了,又是一生扯不断的缘分。
她胡思乱想着,再恍然回过神,谢慈已经走远了。
仍旧是书房的方向。
芙蕖在廊下坐了,捂住脸,直到夜里的凉意沁透了心肺,激得她咳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缓缓走向那灯火煌煌的书房。
谢慈一直在等她。
芙蕖掩上门。
谢慈坐在椅子里,抬眼问: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后?芙蕖的第一反应是心里一声咯噔——他难不成终于想开了要造反?但随即,理智一股脑的涌上来,将她那不着调的猜测按了下去。
且不说谢慈不可能有那份念想。
即使有,也不会娶她这样出身的野丫头当正妻。
她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你心里在筹划什么?谢慈说:皇上是时候准备他的终身大事了,他年纪与你相仿,你若是愿意,一切交我来办。
他好像是说真的。
芙蕖恍恍惚惚问:你需要我在宫里替你办些什么事?或是盯着谁的动向?她还是不敢相信。
谢慈道:你心思怎么总是那么多,我只是单纯的,想把你嫁出去而已。
那一瞬间,芙蕖只觉得心里的滋味非同寻常,却来不及细细品味。
她匪夷所思:把我嫁出去?谢慈:权势才最是养人,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皇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让自己活的好好的。
只是你要记住,不要爱他,也不要给他生孩子,别去相信什么无子无德的鬼话,拿捏住你皇后的位置,什么都有……他还真是说真的,甚至连后路都给她规划好了。
芙蕖手一伸,端起触手可及的茶杯,举高过头顶,往地上狠狠一摔。
碎瓷迸了一地,谢慈终于闭嘴了。
芙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在舌尖滚过,又难以启齿,最后硬邦邦憋出一句:你不娶妻,我也不嫁人。
谢慈问道:你想看着我娶谁,你帮我挑一个?芙蕖又歇了声。
他最会诛心了,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她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将其锋利的边缘抓在手里狠狠一握,十指连心的痛冲上了心尖,顿时叫她混沌的头脑得了一线清晰。
芙蕖忽然意识到。
她的谢慈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默契。
他希望她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然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其一生,不说和美,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辱。
而她希望他娶一个天底下最善良温和的女人,所求不多,但至少能拥有一个平常人的温情。
那是他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芙蕖不是爱而不得,她早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她只是不敢染指而已。
试问,一个注定以死献祭终局的人,怎么敢去放肆毁掉一生最真爱的人。
她又不是疯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那么,谢慈为什么不敢碰她?他都疯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忌惮的?芙蕖甩掉了一手的碎瓷茬子,三步做两步从书案上越了过去,逼到谢慈的眼前,问道:早在北境,我就觉得你有点问题,坐怀不乱柳下惠么?主子你是不是真不行?谢慈向后仰半寸。
芙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带起了她身上那股冷调的松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她交领下的雪白让灯烛晕上了暖意,离得近些,如一块质地油润的上好暖玉。
他曾经真的厌恶过女人的玉体横陈。
但不得不承认,他在面对芙蕖时,也确实情不自禁地肖想过一些别的动东西。
谢慈薄唇一张:你不该来惹我。
芙蕖:不该也惹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谢慈一时不答。
芙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告诉我,你能好好活到老么?谢慈:想也不能,你读过史书么,你见过哪个弄权之臣是得以善终的?芙蕖:我没读过书。
谢慈:骗子。
他拆穿了她,我命人收拾了你在太平赌坊遗留的东西,你那么喜欢读书,箱子里私藏的古籍孤本都能买下半个燕京城了。
芙蕖闭了闭眼,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被揭穿,她十分的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她顺势问:那你有没有收拾到我的十几万两私房钱。
谢慈道:那倒没有,你人都死了,钱这个东西,在人死的那一瞬间,便飞了。
芙蕖道:我原本想攒着那钱,在燕京城买下一个铺子,置办一个书库。
谢慈:你可以告诉我。
芙蕖:你愿意给你办?谢慈:你想要的,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芙蕖藏起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去勾谢慈的衣领:我现在就有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慈用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勾走了她的注意力。
不想,她却直愣愣地转头又冲了回来。
谢慈抓住她的手,用了不小的力气,几乎快要搓红了:人一旦臣服于欲望,将与畜生无异,别试探我。
他也许不行。
但他也真行……芙蕖本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但是灯下她的目光无意中一瞥,看到了桌案上摊开的一纸名单。
她并不知名单是作何用途。
但她从那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中,十分精准的瞄到了一个名字——白合存,原扬州府知州,从五品,礼部侍郎保举迁燕京,拟吏部佥事。
白合存。
芙蕖的手停在谢慈的腰上,忽然怔怔地望着那个名字,挪不动眼睛了。
谢慈头一回没有去深究她的反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说:那是下月或升迁或回调的官员,怎么,你对名单感兴趣。
芙蕖搓了搓手指,伸手拿过那页纸,却不小心将手指上的伤口暴露出来。
谢慈皱眉,半道截下了那只手,盯着刺目的红顺着手腕蜿蜒到袖子里,敲了敲桌子唤外面的吉照进来伺候。
芙蕖两只爪子都捏在谢慈的手里,眼睛却离不开那张薄薄的名单。
名单上明明有那么多人的名字,可她的眼睛只停在白合存三个字上,怎么也挪不开。
白合存……有多少年没再念起这个人了?芙蕖用心算着,从六岁离家,至今,已过了十一年。
十一年,那个男人从扬州一个无名小镇的九品芝麻官,汲汲营营,竟爬到了现任的从五品。
或许还不止。
等他升迁入了燕京,还要更上一层楼。
对于寒门出身且资质平平的老秀才,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富贵了。
芙蕖本也姓白。
幼年时,她在孟夏的季节,漫山遍野的乱跑,她娘亲追在她后面一声一声的唤她小麦,有时候气急了,还会拔高嗓音,佯怒地呵斥一声——白小麦!每当那时,芙蕖听到连名带姓的训斥,便知道要完,脚下不停,甚至溜得更快了,带着乳母和陪玩的丫头,直野到暮色四合才夹着尾巴回家。
她的娘亲,她的姓氏,都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
作者有话说:中秋快乐呀,迟了一丢丢,今晚继续发红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