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皇上了◎芙蕖的一只手搭在桌上, 任由吉照处理伤口,她完全不知疼的样子,另一只手拾起了那张名单, 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
……谁也不认识, 除了白合存。
芙蕖问:这些人都是干净的?谢慈道:水至清则无鱼。
芙蕖的眼睛最后又回到了白合存的名字上, 缓缓念出了两个字:扬州……谢慈见她对这感兴趣,于是多说了几句:咱们扬州这位白大人, 升官的轨迹很有意思,你想不想听?芙蕖不解问:有意思……是什么意思?谢慈把那张名单从她手里抽出来, 铺在桌案上, 用手指敲着白合存这三个字儿, 道:白合存,上半辈子,年年科考年年不中,而立之年才混了个秀才, 最后靠家里的钱在当地捐了个里长的官当着, 就这么一个人, 竟然在十年内, 高升至从五品知州, 甚至还搭上了礼部侍郎的线,凭借考绩上的手脚, 顺利爬上了五年一轮的升迁名单。
芙蕖静静地听着,道:那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谢慈道:名单到了我手里,我就去查了这个人。
他的时来运转,正在十二年前死了原配夫人的那一年, 自从他续娶了一位继室, 他的官路堪称一片坦途。
但还有更奇怪的一点, 他那位继室夫人我也查了,却是普普通通一乡绅的女儿。
他点到为止。
芙蕖意会到了他所说奇怪的深意。
其一,平常的乡绅之女,有什么本事扶着丈夫一路高升至知州,甚至还能搭上燕京礼部侍郎的关系?其二,即使那位继室夫人当真不平凡,有卧龙雏凤之能为,她为何要嫁一个九品芝麻官当继室,菩萨下凡普度穷人么?谢慈:当然,不排除那位白大人长了一副好皮囊,令人色令智昏。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芙蕖六岁就知美丑了,她娘是真的美,她爹吧……说丑不至于,最多算个五官端正的清秀人,扬州江南水乡养人的很,那等姿容的男子漫街都是。
谢慈又道:白合存这个人,我本可以把他勾掉,但想了想,还是放进来罢,瓮中捉鳖岂不更有意思?芙蕖就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话使用于官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却不适用于谢慈。
谢慈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
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说:你也无聊得很了,想不想玩?芙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谢慈道:我听说白家有个女儿,与你差不多年岁,他们家女儿正当合适议亲的年纪,却迟迟拖着不肯在扬州相看人家,我猜,他们是奔着往京城攀附。
你去和她们家的女儿结交,顺便给我半点事情。
芙蕖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头。
方才的一腔暧昧轻易,叫一纸名单搅得细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芙蕖没什么兴致了便想走,临走前,想到苏慎浓,问道:苏小姐的事情,你有何打算?谢慈低眉沉吟了良久。
这样一件小事,都需要他左右斟酌么?谢慈道:留下,她不能走。
芙蕖叹气。
谢慈补了一句:至少暂时不能。
芙蕖点头,身影一步一步没进了夜色中,打听到苏慎浓被安排在另一处院子里,靠近棠荷苑,距离谢慈的住处也不远,芙蕖特意绕远道去瞧她。
苏慎浓刚受了惊吓,恐一整夜都无法安睡,芙蕖进门时,果然见她抱着膝,蜷在榻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芙蕖刻意发出脚步声,告诉苏小姐她来了。
苏小姐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于是芙蕖便也无声地坐在旁边的椅子里。
听着屋外檐下的更漏声不停,苏慎浓数了六十下,躺累了,翻了个身,面朝芙蕖,问:我听说谢大人要将谢太妃送回南华寺里。
芙蕖:他应该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苏慎浓默了片刻,道:我竟没想到……谢家的姐弟,在外人眼里一向亲密和乐,暗地里也压着些不为人知的苦处呢。
芙蕖道:你说的苦……是觉得谢太妃苦?还是谢大人苦?苏慎浓:都是可怜人。
芙蕖听着,笑了:苏小姐,你也可怜……旁人要害你,你竟还能生出体谅之心。
苏慎浓淡淡道:那是两码事,我只是感慨一句,是非恩怨还是能拎得清的……我是不是一时半会离不开谢府了?芙蕖道:苏小姐你早就身在算计中了,外面未必就比谢府要安全,当年南华寺里,苏小姐至今仍以为是自己‘无意’之间走错了房间么?苏慎浓听闻这话,从榻上撑起身子:可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算计的?芙蕖:有时候,算计这回事,并不一定要辩个值不值。
鹿爱吃草,狼要吃肉,所求不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苏慎浓黯然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恨我虽然知道身处圈套,却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无能为力。
芙蕖意味深长道:其实人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和能为无关。
苏慎浓不懂她的意思:是么,可我若如谢大人那般权势滔天,想必就会少很多麻烦了吧。
芙蕖摇了摇头,果然夏虫不可语冰。
她不再深聊,只嘱咐苏慎浓好好歇息,来看她一眼就是为了确保她的精神正常。
往往人站得越高,脚下的深渊越不见底,面对的东西才越可怕。
谢慈难道就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么?不。
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芙蕖沿着围墙下的甬路,披着夜里的霜露,往回走。
她心里盛着事多,谢府里铁桶一样的守卫,令她的警惕心降到了无底洞的位置,是以,她正走着,忽然一个人从墙头翻下来,她竟然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急促的惊叫声溢出唇边,她狠狠一咬自己的舌尖,强行又吞了回去。
那人落地不问,踉跄了一下。
芙蕖当机立断,匕首出忍,一抓那人的肩井,刀锋就架上了脖子。
她把人推在墙上,望着斗篷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她喝问道:谁?那人僵在墙上半晌没敢动——误会,刀剑无眼小心失手……我来见谢先生。
芙蕖分辨不出此人的身份。
她忽然仰头。
围墙上有人影闪过,停在了她正上方,对她打了个手势。
芙蕖心里一惊,更生疑惑。
那人比划的是:不能拦。
谢家的守卫不会无缘无故放人翻墙进来。
那人见芙蕖仍在犹豫,于是有几分焦急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示意带他去见谢慈。
看来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了。
芙蕖收了匕首,道:既然要见谢先生,那书房请吧,您想必知道路?那人歪头瞧着她良久。
他长得与谢慈个头相仿,高出她不止一个头,所以,尽管斗篷遮住了眼睛,他还是能将芙蕖的容颜瞧个清楚。
芙蕖冷心冷清,被一个陌生男子这么盯着,不仅没有任何羞恼,甚至还平静地想要戳他的眼珠子。
他方才跳下来的地方,惊动了周围树上养的乌鸦。
可奇怪的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鸟,见谁都要上去扇一翅膀,方才扑下来探头一看这个人,竟然半空中就掉头飞走了,颇有几分灰溜溜之意。
芙蕖叹了口气,想假装今日没经历过这事,回自己棠荷苑去安安分分呆着,随便他们在外谋划。
但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那男人忽然出声,道:荷花姐姐,你不记得我了么?芙蕖脚步一顿。
她确认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但是他话中对她独一无二的称呼,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荷花姐姐……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过她。
那是当年她从南疆归来的时候,燕京太平赌坊尚未安排妥当,正好南秦王室的纷争又起,她临时起意打算去掺和一把,临行前,在扬州的那座谢府别院里呆了几日。
便就是在那几日的时间里,她遇见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鬼。
芙蕖皱眉:是你?难怪她认不出他的嗓音。
当年他是个刚刚变声的小孩,嗓子说话有几分粗粝,不像现在这么游刃有余。
那人摘了兜帽,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道:是我,好多年了,没想到姐姐如今也来了燕京城。
芙蕖仔细端详他的脸,不认识。
年少时的一面只能说是缘分,但芙蕖这个人,向来不觉得短暂一见的缘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
相比少年的雀跃,她显得格外冷清,点点头,再次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道:你找的谢先生在那边,天色已晚,恕在下不奉陪了。
那男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情绪起落都写在了脸上,目送芙蕖离开的背影。
芙蕖才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立在树荫下。
怪吓人的。
但这回她没有被吓到,刚才从天而落的那个男人,已经调动了她全身的警惕。
芙蕖最多只是暗中捏紧了匕首,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泄了气:正好,你来了,有人找你呢。
谢慈双手拢在袖里,目光朝她身后望去。
芙蕖正欲与他擦肩而过。
便听谢慈平静地开口: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恕臣罪。
芙蕖心里咣的一下有东西砸下来,她迈不动脚步了,皱眉转身望去。
皇上?他竟然是当今皇上?芙蕖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了一个谜团。
他是皇上。
他当年为何会出现在扬州别院?他是皇上。
他夜里翻墙到谢府里找谢慈做什么?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可能铺垫的有点莫名其妙,可以养养肥再看,因为我要把白家和苏家串起来,等进剧情就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