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棠,你开门,别躲在里面不出声◎吏部佥事正五品官。
白合存捡了这么个缺, 在老家算是鸡犬升天,可到了遍地权贵的燕京城,也就是个低头看人脸色的上等奴才。
他自知能有几天全仗着夫人的提拔, 至于他的继室夫人为何能有这通天的路数, 他不是没怀疑过, 但始终没敢问出口。
白合存在东湖街南三巷,置办了一处四进的宅子, 挂上白府的名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
他窝囊了半辈子, 说句实话, 对大富大贵这回事没多少执念, 但既然到手了,他也愿意伸手接着。
白合存走马上任第一天,忙了个晕头转向,回到家, 过了两道门, 便见他的夫人正立于正堂中, 一身华服, 背对着门口, 打量院中新栽下的两株垂丝海棠。
他有几分讨好的凑上前:夫人,您不远千里命人移植了这两株海棠, 可是它们是长在南边的,恐怕适应不了燕京的气候啊!夫人睨了他一眼。
分明是夫妻,可她那一眼里尽是漠然,不带丝毫情意, 道:它们适应不了就去死, 哪怕是棵死树我也愿意看。
白合存低头:是是是, 夫人说的是,能不能活得看它们的本事,我们夫人只是想种棵树而已,有什么错呢?白夫人缓了几分脸色,嘱咐道:今夜礼部侍郎汤达人的宴,你多留意,别得罪人……但也别过于低声下气,让人觉得你好欺……尤其不准醉酒,若喝醉了,就不必回家了。
在如此强势的夫人面前,白合存只剩了点头应是的份儿。
一驾马车经过白府的正门,帘子后面伸出一只手,挑开一条缝,马车辘辘的走,芙蕖的目光就眼睁睁看着府门逐渐从视线中消失。
芙蕖放下帘子,摸了摸怀中抱的琵琶。
吉照手里拆开一封厚厚的信,道:姑娘,白府里的底细已尽数摸清,是您自己看看,还是我念给你听?芙蕖低头道:你拣些有用的说给我听。
吉照应了一声,车里响起一阵翻腾纸页的动静,吉照絮絮道:白府的主人白合存是个真废物,没什么说道,主要难搞的还是他的夫人……他夫人姚氏当年在扬州乡下,就是一普通乡绅的女儿,有几个臭钱罢了。
但蹊跷在于,她自从嫁进了白府,她娘家人便在三年间,以各种理由接二连三的失踪或死亡,最后竟找不出一个活人了,堪称灭门。
芙蕖听到这,早已嗅出了阴谋的意味。
她示意吉照借着说。
吉照又翻过几页,道:……另有一件事,与常理不合,姚氏自从嫁进白府之后,白合存便再未纳过妾,甚至连花月场所都绕着走。
确实不合常理,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还是有几房姨娘的。
姚氏再厉害,也未必能彻底扭了一个男人的劣根性。
芙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何处不合常理?吉照道:那位姚氏嫁给白合存十二年整无所出,白合存膝下只一个女儿,年至不惑连个儿子都没有,他竟也不着急。
芙蕖蹙起眉,眼睛钉子似的望向吉照手中的纸,道:姚氏十二年无所出?她不是有个女儿?吉照说:哦,那女儿是白合元配夫人留下的,与姚氏没什么干系。
……芙蕖的脑子里冷了几秒,轰然一下炸了。
怎么可能?当年六岁的芙蕖已经记事了。
她亲眼见着姚氏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足月分娩的那天,她站在花阴下,亲耳听见那屋子里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满月的那天,她还远远的望见了小篮子里有个婴孩在挥小手。
那是姚氏的孩子!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已让她扔在街头白送给了拐子!谢慈的手下也会错探消息么?不可能。
吉照推着她的手臂:姑娘?姑娘!芙蕖恍惚一下神魂归位,问道:有她那个女儿的消息么?吉照说:有,但很少。
她继续往下翻着,说给芙蕖听:她那个女儿,生于孟夏,四月初七,闺名唤作妙萱,还有个乳名,小麦。
占了别人的身份还要占别人的名字。
她自己是不会走路么?只听吉照道:但是关于这个女儿,我们没能打探到更多东西,她甚少露面,如今十七,连自己的院门都没出过。
怕不是真不会走路吧。
芙蕖将那几页纸拿过来,一目十行记在脑子里,断来铜炉点火烧了,确保不留残纸,泡上茶水,马车经过街边沟渠时,顺手扬掉。
谪仙楼近在眼前。
芙蕖接过吉照递来的面具,扣在脸上。
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混的时候,燕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几乎没有不认得她的。
还是得做一番手脚才好。
马车直接进了谪仙楼的后院。
芙蕖抱着琵琶下车,身后有吉照跟前,面前也有一婀娜女子带路,上了三楼,停在一间雅阁外。
带路的娘子扣了扣门,轻声道:郎君,人到了。
一个冷淡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进。
娘子推开门,对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允芙蕖一人迈了进去。
吉照自觉停在了门口,道:我在此等候姑娘。
门关上。
带路的娘子也留在了外面。
芙蕖站在门口先打量了一番,见一幅花鸟游鱼的座屏横贯了雅间东西,隔断了内外间,刚才说话的人,影子就映在屏风上,他在里面自斟自饮呢。
隔着一扇座屏,芙蕖俯身行李:民女给驸马爷请安。
里面笑了:安,不必多礼,姑娘是贵客,请上座。
芙蕖绕过屏风,先瞧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满绿驸马爷。
倒与想象中的不同。
是个身形瘦削的文人。
人一瘦,就容易出风骨,再加上读了几十年书,一副好相貌加成,芙蕖想不通,有这样的驸马爷在眼前搁着,芳华公主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驸马对面留了个位置,芙蕖见状不矫情,礼数周全地入座。
驸马浅笑着:在下今日有耳福了。
芙蕖柔和一笑,垂手拨弄琴弦,一曲浔阳夜月从指尖流泻而出。
驸马亲自撑开了窗户。
婉转的乐声几乎拂遍了整个三层的雅居。
一曲结束,正好到了开宴的时候,驸马站起身道:劳姑娘稍等。
芙蕖也起身相送。
驸马一走,她明白这一场戏已开局了。
同在三楼。
驸马推开了另一间雅阁,里面早等候了六七位大人。
一番互相见礼,驸马竟是最迟到的那位。
吏部侍郎拱手:我道驸马爷如此端方君子怎会失约呢,原来是被仙乐绊住了脚步啊。
有人跟着奉承道:今夜跟着驸马爷沾了耳福,好一曲浔阳夜月,现如今这曲儿啊,能全须全尾弹下来的乐师可不多,谱子七零八落的,整套都收藏在大家手里,轻易不舍得见人的……驸马爷得此乐师,怎还藏起来了?驸马一身清骨融入酒池肉林中,奇异的竟不见任何违和,他揽袖自罚一杯,才开口道:咱们几个正经谈事,带她来作甚,我叫她在阁里等着了。
礼部侍郎:谈什么事,有什么事好谈的,我先说好啊,今日席上,谈天谈地谈女人,就是不准谈正事,谁要是敢带那些烦心事上桌搅局,别怪我叫人抬下去腌酒里了。
他们这厢正说着。
廊外幽幽的琵琶音再度飘来,是一曲春闺怨曲鹧鸪词。
吏部侍郎哈哈大笑:由此看来,驸马藏得不是乐师而是娇人啊。
驸马终于显出几分无奈,道:罢,秋姑,去把人带来,今日诸位大人兴致好,我也出个人给各位助助兴。
礼部侍郎笑:这才对嘛!驸马的眼光自然是高的,当年芳华公主何等姿色,燕京城里这些世家们,但凡见过,无人不叹服。
驸马爷的目光就算再不挑,有珠玉在前,总也要选个差不多的吧。
众人翘首以盼。
芙蕖走过夜里昏暗的临廊,脸上面具垂下的流苏,没一条珠链的末尾,都坠了一颗色如血的宝珠,眼尾上了重彩,勾出了一抹上挑的妖冶。
待她进门。
说惊艳是真的。
说失望也是真的。
可惜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肯露出真容,驸马爷在此事上不肯退让,甚至还命人放下了幔帐,将其远远地隔开了。
怪没趣的。
但也格外令人心里发痒。
驸马目光扫遍了全席,只有一人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眼神飘忽,完全没在意什么乐姬美人。
芙蕖漫无心思地信手拨着弦。
酒过三巡,行令。
有人耐不住了,频繁进出,脚步摇晃。
席上白合存在驸马有意无意的关照下,稀里糊涂多灌了好几轮,此刻格外晕头涨脑。
雅阁的门也敞开了。
芙蕖见到外面秋姑的眼神,起身悄然离席,避开楼中人的耳目,钻进了草房外一间屋子里。
房中未点灯,芙蕖也屏住了气息。
她闭上眼睛,绕着房间的四壁游走一圈之后,缓缓的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前。
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床前的帷幔却严严实实地垂了下来。
芙蕖拨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轻纱似水一样漫涌进她的手里,令她有种抓不住的错觉,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鼓动的纱幔尽往她身上缠。
不好……芙蕖脚下急忙退后。
她一退,纱幔也随之缓缓静了下来。
芙蕖叹息道:你既不想见我,还跟来这里做什么?里头那人连她的面都不想见,自然也不会出声回答她。
芙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手心相对,轻轻合掌,再向两侧抹开时,手中凭空多了一张纸牌。
她的手指一飞,纸牌盘旋着弹向了纱幔,这样的速度和力道,切上去与利刃无异。
但偏偏就差那么分毫之距,纸牌像是碰上了一道墙,在半空中一定,猝然落地。
接二连三跟上来的牌纷纷受挫。
三十一张牌落地。
芙蕖手中只剩最后的地牌。
她手心微微发热,将最后一张牌缓缓的旋了出去。
但是,它在半空中的轨迹与之前不同,只在帐前虚晃了一下,便掉头回旋着直往芙蕖的面门而来。
芙蕖一扬下巴,脆弱的命门大开。
她自己的纸牌会要了她的命。
假如她不肯躲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纱幔在那一刻,倏地向两侧狂舞,一道影子刺了出来……真的是一道影子。
哪怕眼力如芙蕖这般的千手,也被晃了眼。
纸牌停在她的喉口前,一双手捏着那凶器拦了它的去势,芙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牌当场化成齑粉。
她纤细的脖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伸手就扼了上去。
芙蕖笑了起来,她在喉口滚烫的触觉下,感受到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
她顶着快要窒息的难受,笑得像只狐狸,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道:既然见不得我死,就别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谢慈,你倒是真掐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