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双眼珠子◎芙蕖展开绢帛, 白府里刘嬷嬷从出生至现在,几十年的生平都在这一张绢帛上了。
由谢慈亲手誊写,再交到她的手上。
才半日的时间。
此事不见得有多难, 但能办的如此紧凑漂亮, 必是谢慈将她的要求放在了心上。
谢慈道:我听吉照说, 你好像是对白家小姐的身份有怀疑?芙蕖道:白小姐看上不去可不像是正当议亲的好时候。
她一边仔细阅过绢帛上的内容,一边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东西, 对谢慈道:那日你忽然让吉照叮嘱我务必警惕小心,是因为后来又查到了什么?谢慈告诉她:我的人在路上截获了白家与燕京互通的书信, 白合存的夫人早在两年前, 便与苏家开始商谈儿女亲事。
芙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一下, 什么?亲事?两年前,那女孩儿才多大。
九岁。
芙蕖拿着绢帛愣住了:苏家,苏戎桂?谢慈点头:不错,白家选中的人, 是苏家的三公子, 就是那位好似扎根在了藕花街里的纨绔。
芙蕖:世上还真有为人母亲的舍得将亲生女儿互坑里推呢!谢慈当即反问道:亲生女儿?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芙蕖能想象到他疑惑扬眉的模样。
谢慈:你的意思是, 白家小姐是白合存的继室夫人亲生的?何以见得?芙蕖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合了合眼睛,道:猜测……我的直觉向来不会错, 我信我自己。
你若是见过白小姐,你也会怀疑的。
白合存的继室进府是在十一年前,而那白小姐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 还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娃娃, 你说她与我年纪相仿, 怎么可能?谢慈:白家确实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生于十六年前的四月初七。
芙蕖心想,错。
消息是错的,白家长女分明生于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七,她不会蠢到记错自己的年纪。
谢慈沉默了片刻,道:白家当真只有一个女儿么?他的直觉也是准的惊人,三言两语便能倾向正确的方向。
芙蕖问:你们查白家,难道没去调当地的黄册?黄册详细记载了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翻一翻便一清二楚。
谢慈道:查了,毁了。
芙蕖:你去查了,但是黄册被毁了?她笑了笑:那其中必定有蹊跷喽。
谢慈:白家遮着掩着,是为了藏一个人的身份。
一个十一岁的稚童,身份能有什么秘密呢?无非从她的父母身上做文章。
她父亲是没什么出息的白合存,生母是江南乡绅姚家的女儿。
有什么异常?谢慈对她说: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明日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芙蕖皱眉不赞同:这就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慈没理会她。
芙蕖便知他的态度坚决,无可扭转了。
她一耸肩,心说:晚了。
今日她把吉照支出去之后说的那一番话,已彻底将自己送进了所谓虎穴之中,白家夫人此刻正视她为威胁,想必已经改了主意,不想放她出府。
芙蕖终于仔细读完刘嬷嬷的来历。
她出身不祥,只粗略知道是三十年前南边发生水患时,逃难到扬州的难民,被白合存收容之后,便一直在原配夫人的身边伺候。
后来原配夫人病亡,她便守在白府小姐的身边。
名义上仍然是白小姐的奶娘。
她配的夫家是白府外门的管事,膝下还养了一子,不过此番上京,她的丈夫和儿子却都没随着白府一起,而是留在了扬州当地,这其中透着不少古怪。
芙蕖握着绢帛怅然叹了口气,点了灯准备焚掉。
摇晃的火苗刚一闪起,便被谢慈的一道掌风拂灭。
芙蕖屏息没察觉到危险,侧过脸问道:怎么?谢慈从她手中取走绢帛,道:烧丝的味道那么明显,你是生怕旁人不起疑心?他把那张绢帛收进怀里。
忽然安静下来,更漏的点滴声有节奏的回响在窗外。
谢慈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芙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谢慈欣长的身影就站在内隐秘的角落里,紧靠着床架垂下来的纱,影影绰绰的几乎要融为一体。
芙蕖虚虚的抬起手,冲他的方向一握。
冰凉的手却忽然落进了一片滚烫中。
芙蕖瑟缩着闭上眼睛。
手背触碰到的温度很快便消散了。
芙蕖的手失去了依托,自然而然的垂落回去。
只听谢慈道:皇上日日对我提起你。
芙蕖颇有几分意外:是么?谢慈:金钱,权势,永远能抚平人身心的一切伤痛。
我反复思忖了很多天,还是决定捧你走上天下女人最高的那个位置上。
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芙蕖不仅手凉,心也凉了一般。
她很想看看谢慈的脸,瞧一瞧那浓墨重彩的面具上此时是何表情。
子非鱼。
她说。
安知鱼之乐。
没有人能拦住一心赴死的飞蛾,同样道理,也没有人能拦住东流入海的小溪。
芙蕖缓缓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上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方过客。
她有自己命定的终点,是她粉身碎骨也要奔赴的归处。
将来,若是能活着到达终点,那就是她安度余生的乐园。
若是残喘着挣扎但,那就是她的埋骨之地。
若是中途身殒,也堪称一句死得其所。
——我要送你一程,我要亲眼看着你以身投火,激起炫目的烟花,燃烧整个长夜,最后化为风中余烬。
这才是我选择的命。
有那么一刻,她情愿将所有的痛苦都加诸于自己的身上,以求他一身轻盈的达成夙愿。
曾经在太平赌坊混的那些日子里,老板娘施婳待她格外温和宽厚。
她经常抚着芙蕖的头发告诉她,爱情会让人变得愁苦、执拗,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原本的真善面目,女人啊,一定要修炼成无欲无爱的心境,才能做万花丛中最冷艳的那朵花,不依附,不谄媚,也不自伤。
芙蕖那些年听多了这些话,竟难得的始终保持清醒,没有被带偏丝毫。
她不是野花。
她原本就是家养的花。
她生长在主人家赐予的金贵土壤上,不必去挣抢什么,珍贵的养分永远独一无二仅供给她索取。
她养出了一颗有温度的心。
谢慈想随随便便把她送人,怎么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芙蕖恨恨地盯着那个身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神使鬼差道:主子,若是将来我当了皇后,你会向我磕头么?她这一句话可谓是胆大至极,黑暗中都能感觉到谢慈周身忽然冷下的温度。
但他却很平静道:当然。
芙蕖得寸进尺再试探一步:你说不要我去爱皇上,我不爱他,我也不会爱任何人……但是我听说前朝张皇后是个奇人,仗着皇帝的宠爱和家世的浑厚,给丈夫戴了不少绿帽子,宦官,侍卫,甚至朝中重臣,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像芳华长公主养的一屋子面首那样……谢慈打断到:你想说什么?芙蕖恶劣的一笑:金钱、权势,不是能抚平身心的一切伤痛么?你若捧着我当了所谓的皇后,我一定想尽办法祸乱了皇帝的后宫,搜罗天下男子,成全我的……私欲。
谢慈听她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脚步一动走上前来。
芙蕖心虚下意识便退。
谢慈一步一步将她逼进了角落里,左手挨着座屏,右手是黄花梨的挂衣架。
谢慈的手托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用指腹摩挲着,那力度堪称温柔。
他问:你什么时候养出了这种想法?芙蕖说:就刚刚。
就在他提起金钱和权势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的心动了。
果然谢慈是了解她的,他知道什么能打动她。
他自己是个热衷弄权的奸臣,由他亲自养出来的芙蕖多少与他有一脉同承的相似之处。
谢慈:我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
芙蕖:那你想怎么阻拦我呢?或许你牺牲一下自己,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多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谢慈呼吸声沉沉地压在她的耳畔,芙蕖屏住呼吸,静静地数着。
一呼一吸之间,他胸膛里的那颗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
他说:好啊,我将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待我死之前,必会亲手挖下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托人呈交到你面前,日日夜夜盯着你!芙蕖听着心肝莫名发颤。
他不是玩笑,他说得出便能做得到。
身死都不足惜,一双眼珠子又算得了什么。
芙蕖轻颤着点了点头,笑了:好啊,到时候我一定把谢大人的眼珠子好生用琉璃瓶存着,搁在床头,日日夜夜的盯着我……看我如何秽乱宫闱,豢养面首,春宵帐暖,颠鸾倒凤……谢慈的气息蓦地靠近。
芙蕖惊的向后仰了半寸,饶是如此,两人的嘴唇仍差点撞上。
芙蕖识相地暂时闭了嘴。
她能感觉到谢慈捏在她肩上的手指有几分控制不住力道,几番轻揉慢捻,芙蕖的衣裳都被捏皱了。
谢慈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鬓边,叹息了一声。
芙蕖冷下心肠,伸手推他。
谢慈突兀地哑了嗓子: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死于刑场上的四分五裂……你知道我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芙蕖偏头想看他,可这个姿势下的动作,像是无比亲昵的耳鬓厮磨。
谢慈说道:那一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处何处。
我只想立刻把你抓到眼前,杀了你。
他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冲动,是想将她一起带走。
芙蕖眼里的酸意如潮涌:什么时候?谢慈以为她想问的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说:很早,从我把你从赌坊接出来的那一天起。
芙蕖双手捧住他的脸,强硬地推开,道:我问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作者有话说:终于快熬完了没日没夜的加班,写文的热情已经开始高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