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功不可没的当然是脸◎能骗过芙蕖耳朵的人不多。
芙蕖觉得自己头上三两重的珠花都压不住她炸起的头发了。
谢慈一挥掌, 他如今扮作红隼,穿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动作起来没有那种袍袖翻飞的潇洒, 但掌风依然将芙蕖向后推了几步。
他轻声道一句:你就这点出息。
芙蕖无言以对。
门开了一条缝隙, 他顶着一张红隼的脸, 对外面的小姑娘道:白小姐深夜乱跑,你娘不管你?白小姐:我娘不在, 她去教训我爹啦。
她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还要稚嫩很多,更偏向未变声时的孩童, 芙蕖至今仍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没退下去。
她用眼神询问红隼:你见过的她, 一直如此?红隼不是谢慈。
真正的红隼并不能领会她无声的意图, 只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芙蕖愁眉苦脸的收回目光。
只听外面白小姐使劲嗅了嗅鼻子,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好像好多血。
谢慈玩味的一笑:我杀了人。
白小姐:你吧谁杀了?谢慈道:被你娘关进下面的那女人。
白小姐有动作了,她推了推谢慈, 想进来瞧瞧, 但是没推动。
谢慈站在门口, 莫名像一堵墙。
白小姐怒斥:你太过分了!谢慈和芙蕖都因这句话而感到意外。
白小姐不悦之情明显:可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她?谢慈倚着门, 竟与她聊了起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会救她吗?白小姐闷闷道:我救不了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人忽然又不那么可怕了。
白小姐顿了顿, 又问:她已经死了吗?谢慈侧身往里一瞥,让出了一线缝隙,白小姐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但芙蕖一缩头, 却藏的更深了。
谢慈对白小姐道:给你一次机会, 你可以救她。
是你娘亲要杀她, 你去求你娘亲,放过她。
白小姐却摇头:不行。
谢慈:为何?白小姐道:我的开口,只会让母亲盛怒……你放了她吧,哥哥,我可以给你开门。
已经到这儿了,以谢慈的能为,他既然能进得来,也随时可以将芙蕖带走,开不开门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慈若是有带走她的打算,早就付诸实施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多此一举,易容成红隼的模样。
芙蕖摸不明白他的具体打算,却能懵懂的跟上他的心思。
白小姐此夜的出现,对谢慈来说,是送上门的鱼。
他诱哄着女孩:门在哪里,带我去看?白小姐转身离开了几步。
谢慈的身影也离开了门口,向外走去。
木门缓缓的合上。
芙蕖退回了花架的深处吗,闭目细听。
她听到了谢慈的脚步声非常明显的远去,然后踩着木质的楼梯,往上走去。
花房里回复了难耐的静默。
红隼靠在已经烂了一半的箱子上,道:……回答你刚刚的问题,白家小姐确实如你所说,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芙蕖幽幽的瞧了他一眼:我已经见识到了。
她背倚着花架,慢慢的坐下,心里一片混乱。
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个人,便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听觉嗅觉都比寻常人更加敏锐,当年他就住在芙蕖隔壁的吊脚楼里,芙蕖当时一心一意专注于研究凤髓的母蛊,隔壁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那人之所以能吸引芙蕖的注意,是因为他的耳朵和鼻子。
那日里,芙蕖终于将母蛊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伴随而来的,是浑身剥皮脆骨般的痛处。
人可以被活活痛死么?从前芙蕖不信,但是那一刻,她最大的恐惧便是——要死。
那间挂满了黑布,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从房间一角到门口的距离不过几步,芙蕖拼尽了全力,半道力竭恍惚,知晓自己爬不到了。
那个男人恰在那时,造访了她的小楼,神色自若的推开了她的门。
他没有敲门,不请自入。
因为他知道,即使敲了也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他对芙蕖说了两句话。
——我听见你在喊救命。
——你身上的血腥味折磨了我三天,真想杀了你。
芙蕖那蚊子般的哼哼,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呼之于口了。
而至于她身上的血腥味,只有后颈那半寸有余的伤口,虽在她的反复割裂下,三天迟迟不愈合,但远远不到血腥远播的程度。
芙蕖也曾一度怀疑他不是人。
可他分明有呼吸有心跳,有温热的血肉,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他是一把废刀,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被主人抛弃在南疆。
芙蕖后悔,当初应该与他多聊几句的。
她对红隼道:你详细与我说说。
红隼冲着外面一努嘴,说:你刚瞧见了,她脚步声很轻,而且白夫人又给她特制的软布鞋底,所以格外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错觉,至于她的嗅觉,很灵敏,但只局限于鲜血,听觉和视觉其实都一般,眼睛在夜里比白日好用一点,可我觉得与正常人不大,十米之外的东西,经常会辨错。
听觉……不如你。
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里可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红隼从地下的斗场里拖出来,浑身是血,耳目模糊,却记得那日丝竹靡靡中,芙蕖被姑娘们嘻嘻哈哈簇拥着,在那一片灼眼的热闹中,竟听见了他短促又不甘的一声叹息。
于是夜半独身驾马出城,一路追进了山道里,救下了他一条草芥般的命。
芙蕖将红隼的话听见了心里,慢慢的寻思。
可是,白小姐比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人可怕的多。
芙蕖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芙蕖曾经问过那人,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
他的回答是——人身体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唯独一颗心始终是血肉长成,再惨烈的锤炼也改变不了它的柔软。
所以,他被放弃掉了。
芙蕖与那人相处了很久。
可她是个无比冷情的人,一切与她无关的事,她都不会多去在意一眼。
他到底为何变成那样,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自何处将来又要归于何处?芙蕖一概不知。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依旧是只能听见谢慈一人的。
芙蕖不知那小怪物是否还跟着。
吱呀一声,谢慈推开门,独自进了花房,反手,门便紧紧合上了。
芙蕖望着他:你有对策了?谢慈递给她一间黑色的披风,说:出门,往园子的东北方向去,白小姐信守承诺,开了一个角门,无人阻拦,你从那里出去。
芙蕖反问:那你呢?谢慈侧身,指了指箱子里的红隼,道:你把他一并带走,白府里不能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把人看好了,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他。
他要把芙蕖从白府的事情中撇出去。
那怎么行。
芙蕖不是担心谢慈应付不了,他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可能任由自己折在一个小小的白府上。
只是芙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白府之于她,意义不同。
她不肯应声,谢慈便知道她的反骨又摁不下去了。
他又说出了一件事:今日,姚氏不在府中,她去苏府赴宴了,意在与苏家商谈儿女婚事……你留在此地,半分益处没有,出去替我查查,白府和苏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苏家小姐如今就在家中,该用着她的时候,少起妇人之仁,明白吗?姚氏还想把她家这位十一岁的小怪物嫁出去。
苏家那边又是什么情况,他们知道白家的这位小姐,实际上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冒牌货么?谢慈见她今日始终情绪怪怪的,似乎反应慢半拍似的。
他伸手将人拉起来,斗篷披上,欣长的手指在芙蕖的颈下,利索的将兜帽的系带打了个活扣。
你若是懒得动,吉照在府中等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她,不用你操心,她会想办法办妥当。
芙蕖好似忽然从梦中回神,抬手攥住谢慈正欲抽离的手,你现在已经把我当废物在养了?谢慈没什么感情道:我巴不得你一直是个废物。
芙蕖没没来得及品出这话的意思。
谢慈拉着她的手臂,推她出门:走吧,小废物。
红隼倒是自觉,谢慈一眼等过去,他不用人打包,自己裹着一件黑袍,遮掩着头上的伤口,走出门默默站在芙蕖的身后。
到了外面光线黯淡的地方,芙蕖望着那张别扭的脸,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伸手,摸了上去。
红隼是标准的四方脸,蓄着乱糟糟的胡碴,怎么看,都是一副粗糙硬朗的长相。
而谢慈本人与他恰恰相反。
谢慈眉目清秀,脸也要比这窄不少。
红隼的方下巴至少要削掉一半的骨,才勉强能与谢慈的轮廓靠上几分。
芙蕖的手摸上去,触到了分明的骨头和皮肉,不单单是贴皮了那么简单,定然底下还垫补了什么东西。
易容术她见过,谢家从前养着东瀛的术士,颇通此道。
那些人易容一回,最后卸下面具,倒像是脱了自己的一层皮般触目惊心,面皮上或红肿或渗血,甚至有人因损伤过度,自己的容貌永远难以恢复如常,留下一脸难堪的痕迹。
芙蕖忽然不敢去想此时谢慈的真正容貌。
她实在舍不得那张脸。
试问,一个男人到底能凭借什么,令一个豆蔻少女念念不忘十余年。
——最功不可没的当然是脸。
芙蕖轻轻顺着他的轮廓抚下去,问:你要在白府呆到什么时候?作者有话说:晚了我去洗把脸继续肝 大家早点睡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