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听了心里门清, 芙蕖手里捏着多少人的秘密,谢慈手里就掐着多少人的把柄。
所有人都是案板上的鱼,生死只在谢慈的一念之间。
施婳心里堵得很:顺者昌, 逆者亡, 看样子谢大人是决意一条路到黑, 至死也不肯回头啊。
世人皆以为他奸臣,弄权, 殊不知那只是他借以喘息蛰伏的伪装。
但他喜欢权势是真,芙蕖也不能违心将他洗的一干二净。
芙蕖一侧脖颈, 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雅致的味道, 这原本都是她施婳手把手, 花尽了心思教出来的。
芙蕖用她那柔和又天真的语调,道:怎么就是一条路到黑呢,瞧如今这情势,胜败还未可知呢!她比谢慈更像个得志小人。
施婳盯着她的脸, 目光沉沉思索。
芙蕖:你一定在想怎么处置我?施婳缓缓摇头:不, 我在想, 谢大人还会不会来接你第二次。
如果会, 她要重新审视这个女人在谢慈心中的位置了。
丫鬟战战兢兢端了茶上来, 是芙蕖过往最喜欢的那种。
芙蕖端了茶,说:恐怕您要失望了。
茶香四溢, 施婳盯着白瓷杯里清澈的茶汤,心里压抑的怒气终于憋不住了,长袖狠狠一扫,茶杯碎了一地, 丫鬟噤声退到了门边。
施婳胸口起伏, 芙蕖转头瞥见了她眼下盖不住的纹路。
芙蕖拇指摸过茶杯上白雪红梅的纹路, 心里可惜,一整套的杯子就这么缺一个了。
施婳胸口起伏: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既然逃了为什么不藏好?你以为谢慈是什么靠谱的倚仗?他自身都难保了他还能顾得上你?芙蕖望着她:自身难保?施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唤来人收拾碎茶杯,道:我最多留你百日,你最好想办法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吧。
芙蕖回到太平赌坊的消息很快在那些权贵中刮起了一阵风。
基本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夜里天色蓦地阴了下来,开始落雨,还是丝毫不影响藕花街上的纸醉金迷。
琉璃灯中的浮光遇上雨夜的迷离,更显得光晕醉人。
芙蕖推开窗,看见门前窗下到处都是护院,死死的看住了她的门户。
太平赌坊的家底还在,护院们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看住一个芙蕖不在话下。
芙蕖拉开首饰匣子,从中找出了一只金铃,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
芙蕖将流苏一剪,取了其中两根绳,撵转拧成了细细的一股,拴着铃铛挂在腕上。
衬出了她手腕触目惊心的白,举手投足间又是清脆的叮当作响。
芙蕖躺在窗下软塌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混着湿土和青草的味道,在想苏府里的事。
这一趟苏府不算是白走。
起码见识了苏秋高的真面目,还得知了其身世。
她迫切的想见谢慈,她需要一个人帮她把这些事情串起来。
但她又很冷静的想,他不可能来。
至少,不应该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软肋,都在等着一个机会将刀刺进他的身体中。
如果这把刀是她自己,她宁可自毁。
夜里过了子时,楼中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施婳打着伞亲自来了,推开门,背对着雨幕,身后的天迹刚好滑过一道闪。
芙蕖从榻上爬起来,听到她说: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她问了句:谁?施婳不回答她,两个丫鬟上前给芙蕖披上外衣,套上了绣鞋。
太平赌坊中的金燕子依旧光彩照人,芙蕖从它面前经过,抬起头,仰望着那双钳着青金石的眼睛,阁楼上的栏杆后,几个花枝招展的姐儿特意出来凑热闹。
施婳提着裙子从台阶上走过,衣袖间带起一阵香风,掠过那几个姐儿的鼻尖,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话:谁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我烧了她!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碎步挪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施婳带着芙蕖来到黑洞洞的楼梯口,一声掌灯回旋着送了下去,传上了空洞的回音。
紧接着,等了片刻,灯烛顺着石壁,接连蜿蜒的亮起。
底下便是所谓暗场了,藏着的都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法。
芙蕖踩着台阶,整个人像是沉了下去。
侧边靠着石壁,一路通到最下面,有左右岔路口,各一扇黑沉沉的铁门,皆紧闭着。
向左是赌场,向右是角场。
施婳带着她走向了右手边。
这条路,芙蕖从前没走过,嫌太血腥,怕溅一身的血。
施婳在门前一站定,扣响了门上的铁环,里面立即有人拉开门,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
刚一局玩完。
铁栅栏围着的角场里,伺候的下人正跪地清洗血迹,一人躺在边上不知生死,叫人拖死狗一样的拖了出去,在地上划过一道暗红黏腻的湿痕。
那是输家。
还有一人打着赤膊,一身青肿,站在不起眼的边角里,脸上身上的血污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沾的别人的。
这是赢家。
输赢反正无人在意,那帮纨绔们玩的是快活,是作践。
施婳用帕子捂了捂鼻子,吩咐人点上熏香,散一散血腥味。
芙蕖看向那高座上的看众,为首的那一人,正是今日刚见过面的苏秋高。
他纠集了一群狐朋狗友,正叫众人簇拥着,围在上座。
这是要做什么?苏秋高一挥袖子站起来,双手扶着腰间玉带,蹬在栏杆上,道:——没别的,就是想玩点新鲜的。
一天到晚看这群臭男人撕扯有点厌了。
他单手指着芙蕖,转头对那位方才的赢家道:小爷我知道你今日伤得不轻,但配她正好,给爷整点乐子看,刚才赢得那两万贯钱都归你了。
他又转身对芙蕖道:姑娘,你赢了他,生路是你自己赚的,你要是输了,棺椁钱我出,怎么样?芙蕖盯着他不说话。
他像是来找茬的,但又不像。
苏清高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她从苏府里赶出来。
仅仅几个时辰的时间,便又赶着闹这么一出。
为什么?图什么?芙蕖怀疑在这几个时辰的时间里,苏秋高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位赢家听了苏秋高的吩咐,二话不说便冲着芙蕖的方向走来了。
芙蕖看见了他充血的双眼,怀疑他现在头脑都是混沌的,一切行动只凭本能。
芙蕖尚未来得及准备,他便掐着她的肩膀,拖进了角场里。
芙蕖不想挨打。
但有时候,人失势了,想不想轮不到自己说了算。
芙蕖衣袖里藏着一寸长的刀片,双刃,薄如蝉翼。
那人第一下铁拳锤到她腹部的时候,芙蕖一口腥甜涌上了喉头,眼前都恍惚了。
现在意识混沌的人变成了她。
她也有自己的本能。
她腕间的铃铛震响,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刀锋横在了那人的颈侧。
薄薄的皮肉下是血脉的鼓动。
那人动作僵在了半空。
芙蕖的手缓缓垂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咽下了满口的腥甜,摇摇晃晃的在那人的耳边,说道:我真的没杀过人……那人感觉到颈间的寒意莫名收了,再一握拳,第二次想下手的时候,芙蕖整个人忽然没什么生气的软在了他身上,闭上眼睛滑倒在地。
苏秋高站在外面嗤笑:装死的把戏没用!那人愣愣的蹲下身,探了探芙蕖的鼻息,然后掐着她的下颚,掰开嘴一瞧,说:她嘴里有药。
药原本藏在她腕间的铃铛里。
两个时辰前,芙蕖躺在窗下听雨,明明头脑无比清醒,但却莫名被困意卷席,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想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霜灰色的衣袍下摆拂过门槛,日思梦想的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她面前。
谢慈日常从来只穿煮的柔软的棉袍,任何重工的锦缎都不上身,芙蕖回到谢府之后,在他煮衣服的水中加了香茅草,夏天院里一薅一把,令他身上浸着一种果柑的味道。
谢慈上前托起了她的手。
芙蕖真的以为是梦。
可短暂的混乱后,她猛然间惊醒,果柑味在鼻尖挥之不去,手腕的温热仿佛还残留着。
芙蕖摸上自己的铃铛,发现里面多了一味朱红色的药丸。
他来过了。
至于那枚药丸的用途,芙蕖一直在猜测,直到她被送进了暗场,再被人拖着甩进了角场,心里才猛然领悟。
并不是苏秋高的莫名其妙,而是有人做了什么,操控了一切。
芙蕖嚼碎了药丸,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尝到了濒死的味道。
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她放任意识沉睡了过去。
皇宫里此刻倒是安静,平白消失了几日的谢慈,此刻又平白出现在朝晖殿里喝茶。
皇上身着常服,其实人是刚吓醒的。
外面风雨稀里哗啦的砸着窗,电闪雷鸣。
皇上胆子其实不是很大,主要还是因为小时候受过惊吓,他今日歇下之后,一直觉得不安稳,半梦半醒,头痛得要命。
终于在一声惊雷之后,皇帝梦的惊醒,第一眼,便撞见了龙榻前那一身黑袍,双手拢在袖中,冷冰冰盯着他的谢慈。
眼前的一幕与幼年时的恐惧叠加。
皇上怔怔的问:你是来索我命的么?谢慈不开口。
赵德喜扑通跪倒,哭诉道:皇上,谢大人他实在是太过分了,夜闯皇宫不说,奴才不过多问候了一句,他上手就是个耳光……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奴才怎么着也是陛下的奴才,他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半点将陛下您放在心里吗?皇上头一次对赵德喜的絮叨感到格外亲切。
让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仍在人间。
抚平了怦怦乱跳的心口,眼见谢慈转身离开了龙榻前,单手拎着赵德喜扔出了门外,回身说的第一句话是:她不能继续留在我的身边,陛下,你把她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