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喜伺候了先帝半辈子, 嘴上不过说句自谦的话,宫中的大事琐碎怎可能忘?谢慈起身绕着赵德喜不言不语的走了半圈。
赵德喜如芒刺在背,当即熄了推脱的心思, 磕磕绊绊道:当年是有位南秦进献的女子被先帝收进了后宫, 位份不高, 只封了个美人,但是——盛宠啊!皇上扶着膝, 道:问你就说,你结巴什么?把那位南秦美人的事都说给朕听听。
赵德喜偷眼觑着谢慈:哎哟……那位南秦美人啊, 在宫中也就活了不过三年, 除了盛宠跋扈, 倒也没别的特殊印象,陛下,后宫里的那些事儿啊,奴才知道的还不如谢太妃多呢!皇上两眼往天上一翻, 狠狠地瞪过去:好好的, 你提她干嘛?都什么时候了, 他个不长眼的还敢往谢慈心里添堵。
谢慈正好一圈转回了赵德喜面前, 目光压着赵德喜抬不起头, 道:听赵公公的意思,那位南秦美人和家姐有恩怨?赵德喜垂首笑道:谢大人心思机敏, 奴才还没说呢,您就猜着了!谢慈收了一身的煞气,回到了芙蕖身边,神情冷然道:说。
他这已经算是分外和善了。
赵德喜今日却出奇的不敢造次, 跪伏在地, 膝行向谢慈的方向挪了两步, 才开口道:那位南秦美人盛宠三年后因病暴毙,那只是个体面的说辞,她真正死因乃是先帝所赐鸩酒。
皇上问:为何?赵德喜:那南秦美人心思歹毒,谋害皇嗣,当年先帝与谢家女所生第五子,便是折在她的手段下。
……芙蕖猛然间站起身,带倒了手边的笔海,任由笔海中的杂物翻了一地,她抑制不住地出声问道:是那位南秦美人害死了谢太妃的儿子?用的什么手段?赵德喜盯着眼前的地板,闷声道:是下蛊,最歹毒的妇人心肠。
虽然,那五殿下身上的蛊毒后来不知用何法子解了,但身体早已败空了,终是早夭。
芙蕖缓缓回头望向谢慈。
谢慈依旧靠在桌案上,一手扶着膝,一手敲着茶托。
见芙蕖郑重其事的看过来,便一扬眉回望过去,说:让他接着说,我爱听。
他问赵德喜:详细说说。
赵德喜犹豫了一瞬。
皇上出言道:陈年旧事,死的死了,囚的也囚了,问你便说。
赵德喜为难道:当年的事儿,奴才不是记不清,实在是知之甚少啊。
谢太妃自从得知儿子身上的毒,便成日里抱着孩子疯癫胡话。
先帝不得已,准了她出宫回娘家别院修养一段时日,谢太妃一去就是好几年,等她抱着儿子回宫的时候,御医请脉,告知那孩子身上的蛊毒已解……是在宫外解的。
皇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在宫外,谢侯府上的别院……算算年岁,那时候,谢先生也还年轻呢,谢太妃在娘家住了多年,先生您可有察觉异样?赵德喜道:谢老侯爷去后,此事在当年,恐怕只剩谢大人您一个知情人了,若是连您也不知道,那可就是悬案了!谢慈端起茶,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芙蕖皱眉察觉到了异样。
皇上和赵德喜这半天一唱一和,芙蕖可不笨,早听明白了。
他们一起将试探的矛头指向了谢慈。
原以为他与皇上背地还是有几分亲厚在的,没想到,也是如同趟火雷一般,处处是陷阱,处处要小心。
芙蕖再看向皇上时的目光微微眯起,将其中大半情绪都藏了起来。
谢慈悠然放下茶杯:悬案就悬案吧,陈年旧事,算了不想提。
皇上不依不饶追问:先生可是有难言之隐?谢慈一身懒洋洋的气质,不见任何不悦之情,也不见有警惕之心,放松道:皇上若非要问什么异样,便是长姐多年的行事疯癫,搅得别院不得安宁,照我说,那孩子的憔悴,多半也是受不住折腾。
我长姐命人寻遍了世间名医,重金请回府,将那孩子关在后院小屋里试药,三年整,不见天日,也不见客……谢慈不疾不徐的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自行截断了后半句。
皇上和赵德喜纷纷不解对视。
芙蕖却和谢慈在那一瞬间,对上了一个彼此明白的眼神。
谢太妃曾经把身中蛊毒的儿子关在屋中试药,整三年不见天日。
白家姚氏也把身中怪病的亲生女儿关在房间,十一年不许见人。
谢太妃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尝试。
听谢慈的意思,姚氏心中也惦念着给白小姐治病,让她能像个正常人那般走出阴霾。
——苏府或苏三身上,有能解白小姐身体之恙的法子?芙蕖目光霎时亮了起来,灼灼地望向谢慈。
谢慈将搁置已久盛着宫服的漆盘推到了芙蕖面前,道:更衣吧,外面风头正盛,留你在宫中暂呆一段时间。
芙蕖掠了一眼皇上和赵德喜,转身往外面走去。
谢慈走路鞋底无声,芙蕖但看着映在墙壁的光影,不必回头,便知他人跟出来了。
窗边,僻静独处的地方,芙蕖停下脚步: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可你还诓骗我。
谢慈从腰间抽出折扇,开了一半,抚摸了描金的纹路,说:我诓骗你什么了?芙蕖:你不是想让我暂呆一段时间,你想让我永远留在宫中。
谢慈:不好吗?芙蕖:好在哪里?谢慈抚弄着扇子,道:你守在皇上身边,是向生而活,你呆在我身边,只能往死路里走……你怎么总是想不开呢?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有几分痛心。
我让你去白府,去苏府,是觉得你在府里拘束无聊,让你出门凑个热闹,我并不指望靠你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你却将自己搞得一身是伤。
芙蕖茫然地看向他:你说什么?你并不指望靠我去查什么有用的东西?谢慈:我手下有更善于探查潜伏的好手,你以为我是无人可用了,才将你派出去的么?我身边从来不缺替我办事的人,你了解我的性子,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要么你听话呆在宫里避避风头,要么我遣人送你回扬州。
你自己衡量吧。
谢慈撂下她这个人,从朝晖殿的侧门迈出去,也不回宫与皇帝告辞,径直离开皇宫。
天迹已经晕出了苍白的日光。
芙蕖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匿于夜色将散的晨雾中。
她目光坚定地歪头,自言自语:皇宫留不住我,你等着瞧!——朕要准备去上朝了。
芙蕖一回头,看到皇上站在长廊那端的尽头,远远的对她说话。
他已经换上了威严的龙袍。
赵德喜带着几个小太监正跪地为他整理衣袖。
芙蕖躬身行礼。
皇上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殿外,然后被车驾和仪仗簇拥着,往那晨光熹微处而去。
芙蕖一个恍神的功夫,东天的霞光已灿烂。
她左右打量自己的所在,四处皆是红墙碧瓦,只觉得无比荒唐。
她曾经给自己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和经历,唯独没想到,还在皇宫里有这么段奇缘。
皇上……当年在扬州别院,芙蕖动身往南秦之前,需要办一个天衣无缝的新身份,便在那里短暂的歇了几日。
谢慈就在一墙之隔的前院。
芙蕖身上压着许多未竟之事,不敢主动与其见面。
幸亏扬州别院是谢府姑娘们闲时落脚的地方,谢慈一个不近女色之人,轻易不会去留意女孩子们的居处。
芙蕖便悠然自得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了好长一段时日。
在那段日子里,遇见了比她还要小一岁的皇帝。
芙蕖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
只知道那些女孩子们傍晚凑在一起摆弄乐器时,有个不知名的小少年,经常在周围出现。
芙蕖也见过几回,没有留意,以为是谢府新养的属下。
一连多日,见那个少年总是默默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眼神直愣愣盯着树冠上的叶子,便能不错眼的看两个多时辰。
芙蕖那天心情不错,又闲的要命,靠近了那少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孤寂的清冷。
她主动靠近了少年,抬手折了一根柳树,在食指上缠饶了几圈,用手帕一拂,竟顺藤长出艳红色的小花。
那是市井里寻常浪荡子用来博小女孩欢心的把戏。
简单,也不怎么走心。
尚是少年,没什么见识的小皇帝眼睛都亮了。
他开始跟着芙蕖一起玩,问东问西。
芙蕖便坏心眼的糊弄她。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正面回答,只是一指池塘里已经败落的红莲,让他随便叫。
小皇帝的出现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意外,压根不值得往心上去。
等到南秦的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动身的时候,芙蕖在一个凌晨,悄然乘车离开了别院,来去无声。
芙蕖临走前并没有刻意找谁告别。
那个院子里的女孩都一样,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或者又莫名其妙的出现。
芙蕖和她们也没养出多少亲密的感情。
那回一走,都快到城门口了,芙蕖的车被人逼停了。
探头一看,竟然是小皇帝一路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可芙蕖连一句软和的话都没留给他。
即使那时少年脸上的诚挚都是干净纯粹的,芙蕖骗起人来也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他问她还会不会回到扬州别院。
芙蕖说后会有期,一定会回。
然而,那次一别,她至今再也没回过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