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数不清第几次的失败, 将丹药炼成了一锅黑乎乎的汤水,捏着鼻子让吉照端出去全倒掉。
房间里堆放了成山的医药古籍,芙蕖有生以来, 头一回看书如此认真。
可明明所有的配比都是有依据的, 但这么多日, 尝试了多回,一点精进也没有。
芙蕖锲而不舍, 再次新配了药。
吉照想劝,但瞧芙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张了张嘴, 又欲言又止。
一次一次去外面抓了药材, 供她折腾。
谢慈如今在筹谋什么鬼她也顾不上了,棠荷苑中每天都飘着漫天的药香。
皇上在朝晖殿中召见臣子的时候,有人提及:谢大人最近几日,既不上朝, 也不去衙门, 臣等下朝经过谢府门前, 浓厚的药味都遮不住, 想必谢大人此番当真病得不轻啊。
皇上愣了半天, 才道:……当真是病了啊?臣子答:应当不是作假。
皇上恍惚着送走了这几位臣子,扭头问赵德喜:你上次领御医去谢府里, 是怎么个光景?能是怎么个光景,照旧,御医在门前请了个安便算完事了,谢慈身体虽然病了, 但是嘴巴还没烂, 嘲讽人的本事丝毫不见懈怠, 怎么让人不痛快怎么来。
赵德喜眼珠子轱辘一转,陪着笑,哄道:皇上,谢大人什么性子您能不知道?他那是个要强的人,即便是病了伤了也轻易不示弱,都压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受着呢,奴才哪能看出什么呀。
皇上最相信赵德喜的鬼话了,他说什么是什么,当下沉吟了片刻,令赵德喜附耳过来:你去准备,朕今晚出宫一趟。
赵德喜大惊失色,作势要跪。
皇帝起身就走,不给他任何谏言的机会。
赵德喜无奈至极,他年纪大了,跟不上皇上跳脱活泼的脚步,一路小跑着跟着:皇上,您上次便不听劝,偷偷跑出去了,奴才不敢劝,可您至少多带几个侍卫啊……皇上不以为然:偌大的京城,有谢大人在,能有什么危险,就你闲着没事瞎操心。
赵德喜:臣这可不是瞎操心,京城里今日里不太平,皇上您难道没听说?皇上脚下一顿,停了下来,回头盯着赵德喜,重复道:不太平?怎么回事?赵德喜低下头:此事暂且还没有定论,奴才本不该在皇上面前多话,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明镜司和城防军正在加强城中的巡逻,奴才稍微打听了一二,说是可能有江湖上的杀手混进了京中。
皇上好奇地问道:江湖上的杀手?你给朕详细说说?赵德喜伏在皇上的耳畔,说:上一回陈王的案子,谢大人上的折子中,提过一个‘银花照夜楼’的存在,皇上还记得否?皇上点头说记得,他当时还傻不愣登问过谢慈,能否将那什么楼招安收归朝廷所用。
谢慈没理他。
皇上丝毫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跃跃欲试,满是兴奋问道:他们到京城作甚?赵德喜:皇上,此事尚无定论呢,奴才也只是私下打听来的,陛下切莫堂而皇之地去问,耐心等一等,明镜司查清了缘由,想必自会向陛下回禀的……皇上,且安心呆在宫里吧。
皇上双手负在身后,没说拒绝,也没答应。
赵德喜只觉得头痛,眼看远处天色已经沉下去了,黯蓝的夜色已经从御花园的四角弥漫上来。
皇上回了朝晖殿,不许他跟进去伺候,赵德喜站在门外左思右想,招手换来了一个干儿子,暗中悄悄嘱咐了几句,催促道:快去,拿着咱家的手令,莫耽搁了。
**棠荷苑中传来一声巨响。
丹炉差点炸了。
谢慈呆在书房中,闻声只是低头一笑,对堂中跪着的人道:不必理会,你继续说。
一个男子一身劲装,面带黑纱,将自己捂得严实,回了一声是,接上方才的话头,说:……京中一切已照主子的吩咐安排妥当,华阳街谢府南北的守卫撤去一半,不得您的信号,绝不轻举妄动。
京中城防营那边也打了招呼,城门今夜只许进,不许出。
神机营也悉数就位……吉照脚步散乱的闯进了院中,跪在书房外,隔着门,凄厉的叫了一声:主子——属下的回报戛然而止。
谢慈说不清为何,心里好似被吉照那尖利的嗓音刺到了,乱了一瞬,本能的动作比理智先有了反应,他起身推开门 ,走出去:慌什么?吉照哆嗦着嘴唇,泄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主子——芙蕖姑娘,不好了。
谢慈疾步向棠荷苑走去。
穿过拿到九曲回廊,在棠荷苑的大门外,便闻到了一股正在蔓延的浓郁异香。
无比熟悉,是曾经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噩梦。
只有身中凤髓的人发作时,才能从血骨中溢出这种异香。
谢慈猛地停下在门前,单手无措的抓住了吉照的手臂。
吉照顿觉得他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忙仔细扶稳。
谢慈钳着她的手臂,问:怎么回事?她炼成功了?怎么可能?吉照飞快道:姑娘用丹炉炼药只是个障眼法,她想必早就猜到那炉子动了手脚。
她背地里真正花费心思的,是每日煮出来的汤药,是属下无能、该死,犯了天大的疏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引人注目的丹炉上。
谁也不曾注意到芙蕖暗中还藏了一手。
棠荷苑每日糟蹋的药材,没有十斤也有八斤,足够芙蕖做两手准备。
谢慈稍微一靠近,便觉得头晕目胀,颈侧的血脉也鼓动的厉害。
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随时冲破血肉一般。
他凝气于丹田,死死的压住血脉中的躁动,一脚踹烂了棠荷苑的门,往异香最浓郁的房间冲去。
窗外天迹最后一抹亮色沉到山后。
屋中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谢慈在昏暗中,视力无丝毫减退,他行动敏捷,扯下床幔的纱,暴怒道:芙蕖!他最知道凤髓发作是什么样子。
芙蕖软绵绵的仰躺在榻上,脖颈因为痛苦,越过玉枕,扯出脆弱的弧度,原本黛青光泽的头发,浸透了汗水,杂乱的贴在脸上,颈上,以及裸¥露在外的肩上。
她的浑身都在不由自主的痉挛,那是体内如万虫噬咬时带来的痛楚。
谢慈扯过锦被,将她密实的裹了起来。
他没有办法……凤髓发作除了苦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
谢慈在密不通风的屋中多呆了这一会儿,喘息声已经加重。
子母蛊本性相连。
再呆下去,他也要完。
他出门,见吉照和竹安齐齐跪在院中请罪。
他闭上眼,有几分无力道:滚进去伺候。
竹安和吉照齐齐一愣,确实片刻也不敢耽搁。
谢慈远离了棠荷苑。
方才向他回报公务的属下在廊中迎到了他,上前急切道:主子,事情不妙!谢慈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说。
属下说:皇上今夜微服出宫,往谢府的方向来,刚一进华阳街,便被刺客围了。
谢慈心中的邪火直冲喉口,当即一口血呕了出来。
属下变了调:主子——谢慈抬手制止了他,呕出了这口血,胸口竟觉得舒坦了几分,用袖子抹去唇边的血迹,两根手指含出一声尖哨。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事关皇上的安危,先前的安排都不敢作数,明镜司的人已经和刺客交上了手,京中城防营接到了调令,正在赶来的途中。
谢慈接了自己的刀和马,冷静的吩咐:无论城中如何调度,城门前的安排万不可废,告诉神机营,城中的乱局用不着他们,叫他们死守城门,许进不许出。
最后一个字落地。
谢慈的马已经奔出了十米之外。
远远的,他回了一下头,望了一眼府内,终究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走了。
谢慈赶到了事发地。
一片狼藉,血染了遍地,不见刺客的身影,更不见皇上的身影。
只余一匹雪白的马原地踟躇,尊贵的毛上浸了血污,正在往地上滴落。
谢慈驾马顺着痕迹的方向追去,半路遇上赶来的城防营,勒马对提督道:封锁消息,务必稳住城中百姓,严防别有用心之身浑水摸鱼,制造祸乱。
城防营提督拱手道:谢大人放心,早已交代下去了。
谢慈顺着明镜司一路留下的记号,追到了藕花街。
他赶到时,彻夜灯火煌煌的藕花街也只剩下空荡荡的混乱。
赌坊妓馆音楼皆下了门前的灯笼,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谢慈打马顺着街道,一路走到颍河畔,平日里笙歌曼舞的画舫此刻也都安安静静停在岸边。
唯一艘最华贵的描金画舫静悄悄的飘在河中央。
谢慈跳下马。
一人诡秘的出现在他身后,道:银花照夜楼一共到了十二位好手,他们劫持了皇上,就在画舫上。
谢慈脚下一动,回头,看见了纪嵘的脸。
纪嵘的脸侧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说:银花照夜楼名不虚传,此事难办。
谢慈点头,说:我既来了,交给我吧。
纪嵘一点头,于是又隐进了暗处。
描金画舫上的灯在一瞬间齐齐亮起。
随时响起的,是一个女人妩媚的嗓音:谢大人请上船。
画舫离岸足有百米远,可那女人的一字一句,清晰的破开了水上的凉雾,在夜空中回荡着,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见其内力深厚。
谢慈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琉璃灯。
灯上拴着麻绳,他这一捡,顺起来的,其实是一整串,足有十二只灯。
谢慈打燃了火石,将灯一一点亮,用刀鞘卷着麻绳一甩,一串灯直指着画舫的方向,在水面上落下一条直线。
第一盏灯落水的时候,他人已经腾空而起。
他点过水面,每踩一盏灯,便灭一盏灯。
等到等全灭了,河面再度沉下寂静和黑暗,谢慈已站在了画舫的船头,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