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亲眼见到了朝廷张布的海捕文书。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 以纱遮面的打扮引起了明镜司的注意,他们藏在深巷中的一双双眼,不约而同的盯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芙蕖让自己身染凤髓的第三天。
她一直格外关注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终于感受到了传说中五内俱焚的折磨。
昨天夜里, 她被吉照起夜的声音吵醒, 半梦半醒中,手中飞出去的纸牌头一次下了狠手。
她的拈叶飞花不逊色于任何江湖高手。
吉照躲得再快, 仍然被划伤了面颊。
芙蕖起身披着外衣,倚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杰作, 捏着自己的手腕, 想起了年幼时, 谢慈曾几次毫无预兆的暴怒癫狂。
凤髓真的会左右人的心智。
短短三日的时间里,芙蕖任由自己被困在不知名的焦虑中,窗上偶尔停歇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她冷眼瞧着不动声色, 却控制不住心里在想着如何将它们捏死在手心里, 体味着那种血肉横飞的快感。
她明白所有的道理, 也唾弃这样的自己。
但是她的身心已经都不可控了。
谢慈他怎么多年也是这么熬着的么?芙蕖在昨天夜里痛哭出声, 今晨便从驸马府中不辞而别。
谢府空了。
门上贴了封条, 八盏琉璃灯也蒙了灰尘。
芙蕖只在门口停了一下,便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目标正是她。
芙蕖猛地回头,面纱扬起一个飒爽的弧度,来者被她的目光定在原地。
纪嵘道:你冷静。
芙蕖望着他:你怎么来了?纪嵘提着刀,说:方才在街上看到你独自徘徊, 所以跟上来了。
他虽公务在身, 却是一个人来的, 他抬头望着谢府空冷的门庭,道:你没有地方可去了?需要我帮你安排住处?芙蕖冷笑:纪大人以为是我是什么?家养的小猫小狗?主子不在便要冻死饿死?非要托付于别家才行?纪嵘眼睛里闪过一瞬震惊,但仍恰到好处的维持了体面:你不要着急,谢慈心思邃密,是断不可能让自己出事的。
芙蕖闭上眼睛:我知道。
他的未竟之事还有那么多,他怎么会就此撒手不管。
可她身体中肆意横生的阴霾已经散不开了,尽管明知纪嵘的好意,但她无法容纳。
每往别人身上扎一刀,她心里就能爽快一分,恨不能拉着整个世界一起陪葬。
纪嵘心怀宽广,许是体谅她的心境,不计较她的无礼,在芙蕖将面纱扎下后,他一眼瞧见了她喉咙上一圈青紫的勒痕。
那是人掐的指痕。
他上前一步:谁伤了你?芙蕖摸着自己的喉口,她当然不会告诉纪嵘,这是她自己动的手。
她转瞬藏起了浑身的尖刺,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神色:纪大人,我想见皇上。
纪嵘沉默了片刻:你什么意思?芙蕖:您帮我向皇上递个话即可,见不见但凭皇上做主,我不会强求。
纪嵘点了点头,说好。
明镜司的副使有御前直奏的权力,纪嵘当下便去帮她办了这件事,从华阳街到皇宫,一来一去的功夫,纪嵘便骑马赶回来,遵圣意,宣她进宫面圣。
皇上屏退了左右,在朝晖殿见她。
芙蕖一进殿,便嗅到了满屋的药味。
皇上吊起了自己的一只胳膊,看着像是伤得不轻。
这一次,皇上见她没有心思再打扮了,不仅形容狼狈,人也憔悴不堪。
芙蕖草草行了礼。
皇上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挥手让纪嵘也退出去了。
皇上疲惫的开口:现在到处都在清算谢慈的部下,你倒是胆大,满街乱跑也就算了,还敢自投罗网到宫里。
芙蕖说:我宁可信他自戕,也绝不信他会对您下手。
皇上:看来你是有话要问朕,问吧。
芙蕖开口缓缓道:朝堂上吵了两日,市井里也都传开了,我足不出户,也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
谢慈调离了华阳街的守卫,买通银花照夜楼的杀手,挟持了皇上,意图弑君造反。
皇上:你不是说你不信么?芙蕖:我当然不信,在谢慈和银花照夜楼杀手的联袂下,皇上您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您过人的才智,不费吹灰之力便虎口脱险,平安归朝,甚至毫发无伤……哦不,您至少还擦伤了一条胳膊。
……皇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嘲讽之意。
赵德喜扒着窗,抹了一把冷汗。
芙蕖顿了一顿,说:贱民出言无状,冒犯了皇上——但请皇上告知,谢慈最后与您都交代了些什么话?皇上垂下眼:朕当时心慌意乱,也许他是说了什么,但朕已经记不清了。
芙蕖身体前倾,逼近了几分。
皇上用另一手按住了芙蕖的手腕,用力死死的贴在桌案上,身子不经意地侧了一下,似乎刻意在遮挡什么。
芙蕖心中警铃大作。
袖中可做杀器的纸牌刚露出一个角,又藏了回去。
芙蕖的目光越过皇上的肩头,望向朝晖殿的深处。
除了层层的明黄的帐幔,还有厚重敦实的坐屏,芙蕖记起,上一次,她与谢慈便是躲在那后面,听着皇上与苏戎桂的谈话。
皇上的指尖在芙蕖手腕的皮肤上轻轻划过。
芙蕖靠的如此近,直视皇上的双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上挡着的其实不是里面,而是面前两人的小动作。
皇上在她的腕上,用手指,一笔一划的留下了两个字——扬州。
芙蕖心底的阴霾和郁闷,在见到扬州这两个字的时候,一扫而空。
皇上松开了她,反手捞起桌上的茶杯,含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随即啐了出来,扬声道:上热茶。
赵德喜小碎步既轻又急,进门撤换了茶水。
芙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告辞,她并不满足于扬州二字,她还想知道更多。
皇上心平气和地饮了热茶,主动开口:记不清了就是记不清了,你越问,朕越混乱……你且安心等些日子,保不齐等朕缓过这口气,哪天不经意又都想起来了呢。
芙蕖还有一个问题在口中辗转了半天,终是一咬牙问出了口:他伤着了么?皇上点头:嗯,伤了,朕亲手捅的刀……但可惜没伤到要害,银花照夜楼想必不会亏待自家的主顾,你大可以放心。
芙蕖刚安抚下去的躁动,又烧了起来,眼中溢出的杀意,连皇上都忍不住萌生了退意。
他也就真的起身推开了好几部远,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放心,朕不想要他的命,真的。
毕竟过往的情分在……他无意,朕可不能无情。
芙蕖:皇上还记得过往的情分?皇上坦然道:当然记得,否则,凭他这些年的所谓作为,赐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朕死了母妃的那一年,只有十岁。
当时父皇病重,阖宫上下都做好了治丧的准备。
朕,是将要继承大统的皇上,但是朕身后却失去了一切倚仗,父皇害怕外戚坐大干预朝政,他斩断威胁的同时,也是断了朕的依靠。
你知不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后宫将会遭遇什么?朕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进退左右都是要命的深渊。
父皇病成那个鬼样子,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宫妃们无法无天,搅乱后宫,朕都未必有命活到登基那一天。
是他进宫来,牵起了朕的手。
朕管他叫一声先生,他在东宫守了朕半个多月。
所有送进东宫的吃食,他先试,所有面生的奴仆下人,一律止步在他的身前。
有他守着,朕才终于能安心睡上一个好觉。
你说,好好的君臣,为什么就越走越远了呢?皇上认真的问道。
芙蕖回答:因为皇上不会一直都是东宫里长不大的少年,您每往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迈一步,谢慈就必须往尘埃中退一步。
他若是真敢随上去,那就真是造反了。
君臣有别,距离当然会远。
皇上看着她:是谢先生告诉你的这些话?芙蕖摇头:不,不用人教,都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皇上您怎么看不透呢?皇上再端起了茶,踞在高高在上的桌案后,斜身背对着座屏,斜睨着芙蕖,道:朕是看不透,当年扬州……芙蕖抬眼。
皇上眼中带着莫名的深意:当年谢先生因私事回扬州老宅,留朕一个人在朝上,朕心怯,应付不了那许多的是非,干脆做了缩头乌龟,卷了行李一溜,也奔着扬州去了。
芙蕖脑子飞速的转了起来,不敢错过皇上话里的任何一个字。
皇上说:你听说过三年前户部尚书谭羿一家的冤案么?芙蕖道:记得,谭大人一生清廉,却遭奸人构陷,一家老小十数口人,投河自尽以证清白,其死后家中查抄出的银两,还不如一七品小官的年俸禄。
苦了谭大人一家的尸身,在颍河中浮了将近一月,无人收殓。
皇上道:那便是当初朕任性离京期间发生的事,是朕的无能、无担当,给了奸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害得谭大人一家竭尽忠义,却不得善终——绝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再有下次……皇上喃喃自语着,耳畔同时响起谢慈那日在船上最后留下的话。
——皇上,同样的错误您犯第二次了。
——皇上,还会有第三次吗?不会了。
皇上眼睛望着芙蕖,却渐渐的失了焦距,仿佛在看向更远的地方:朕这一次必定稳稳坐镇京城,守着朕的朝廷和子民……作者有话说:扬州有啥?有谢慈他亲娘啊。
奔着见家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