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手微微颤抖着, 摸上谢慈的肩颈,顺着那骨干的线条,一直伸到了胸锁窝之间。
谢慈没有推开她, 而是呢喃般的问:你梦到什么了?芙蕖答非所问, 似乎还在梦里, 说道:才几天的光景,你活脱脱瘦了好几圈, 身上才几两肉了,我枕着硌得慌……你多吃点。
谢慈的手停在了她的背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 摸着她的脊梁骨, 叹息般的问道:你有多吃吗?芙蕖说:我吃的不少。
她停了一瞬,又说:我也染上了凤髓,你知道吗?谢慈说:我知道。
他们终于是一样的人了。
芙蕖:好难受啊,五脏六腑都像架在火上烧。
刚醒来的那一刻, 我恨不能杀光了天下不如意之人, 再一把火全部烧尽, 让这世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才好。
谢慈说:我也是。
这么多年来, 他也是。
置身于滚烫的沸水中, 不得解脱。
谢慈的痛苦根源,是因为他的清醒,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而芙蕖痛苦的根源在于,她整个人是混沌的,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吸引着她不停的追逐, 可她都不知道最后的终点会停在那里, 只大略觉得自己可能会累死在中途。
即便如此, 也甘之如饴。
芙蕖安静了下来。
谢慈耳朵紧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颊,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后,才托着她的颈和头,将她放回枕上。
木轮车在床榻前磕碰出响动。
芙蕖听着动静,侧身,谢慈将薄毯拉到她的下巴处,只露一张巴掌小脸。
谢慈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其实芙蕖从晌午用过膳便一直断断续续的睡着,一场噩梦让她此时灵台清明,毫无困意,不过倒是忽然觉得头脑发热,不甚清醒。
可能是烛光太昏暗的缘故。
她看谢慈的脸,也像沉在黯淡无波的水底下。
芙蕖的手从毯子里伸出,摸上他的膝盖,问道:废了么?谢慈捏了她的手,放回榻上,说:还不至于。
借由银花照夜楼的名头,陈宝愈请了位骨科圣手,诊治过他的伤口,复位固定之后,至少养上一个月,男子年轻力壮,遵医嘱静养即可,不日便能恢复到与常人无异。
谢慈现在仿佛长在了木轮车上,轻易不挪动,夜里休息也是将就着坐到天明。
他今夜似乎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芙蕖猜他想在她房中过夜。
芙蕖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慈说:崔字号,这根刺不拔,我日夜难安。
芙蕖忧虑道:可如今的时机算不上好。
谢慈在此事上显得异常固执,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他说:我们不能万事都等时机……时机一辈子不到,我们难道就一辈子不动?如鲠在喉是真的,谢慈的意思,即使拔不动也要生拔。
既然没有时机,那就创造时机。
谢慈教她: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我们不需要一切都亲力亲为。
当你倒在泥泞中抬不起头,是没有人会上前扶你一把的,可你若是靠自己咬牙站起来,便一定会有无数过路人赠与你助力,相反亦然,他楼高稳固无可撼动时,谁也不会去自讨苦头,当他有了颓败的迹象,大厦将倾,狗都会上去踩一脚。
芙蕖:你说的没错,人便是如此。
谢慈在徽州养伤,非一时半刻之功,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筹谋。
芙蕖问道:姚氏如今怎样了?谢慈说:情况不太好,像疯了。
他将一个惨烈的事实形容的轻描淡写。
于他而言,姚氏从不是棘手的角色,她背后的南秦才令人头疼,姚氏最大的作用就是引六皇子上钩,目的达到了,姚氏的死活便不重要。
倒是陈宝愈好看热闹,听说了姚氏那段伤情往事,无比积极的派人四处寻找那负心男的下落。
南秦六皇子是知情的,但他不肯说,严刑拷问也不露一丝口风。
芙蕖觉得此事还没结,问:姚氏的女儿你们找到了吗?谢慈说:不知道。
芙蕖又问:那白合存呢,他的下落有没有消息?谢慈道:我管他做什么,他爱上哪上哪去。
都是没有用的人,谢慈看一眼都嫌多余。
芙蕖坐起了身子。
谢慈勾下帷幔,挡住她的半身,道:我累了。
芙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在榻上半卧了良久,又躺了回去。
谢慈是不是真累了她不知道,反正她不困了,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漫长的夜里,清醒的脑子里竟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想,比睡足了觉还要舒服。
芙蕖隔着垂纱的帷幔,用目光描摹着谢慈的轮廓,心想,果然是良药。
翌日天际刚泛白的时候,谢慈的木轮车便动了起来。
芙蕖在他走远了之后,披衣起身,在院子中打听到了关押姚氏的地方,亲自去拜会了一趟。
谢慈说她像疯了。
但芙蕖见到她之后,觉得她更像是傻了。
姚氏披头散发枯坐在房中,一动不动,门外放着一口未动过的饭,嘴唇干裂了几道血口,看样子是不吃不喝,就这么一直耗着。
姚氏见芙蕖来了也没反应。
芙蕖问她:你女儿呢?姚氏迟钝的转动眼珠望着她。
芙蕖说:我知道你男人在哪里,你想见他吗?姚氏终于有了正常人的反应。
但她没有立刻忙不迭追问她男人的下落和境况,而是看了芙蕖许久,才开口,嘶哑道:你就是当年被我扔出的那个白家女儿吧。
见芙蕖不说话。
她凄惨一笑:塘前街,鹿离浆,以你的年纪……我早就猜到了,却一直自欺欺人不敢信。
芙蕖:你不敢相信我能平安活到现在吧。
姚氏:你是找我报仇的吗?芙蕖不置可否,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是真的见过你男人,在南疆。
你若想见,可以让陈堂主把人抓来。
姚氏摇头:药引没了,我女儿没有希望了,她唯一的生机便是在成年后,像我一样,诞下一个孩子,以渡自身的性命。
我们的子嗣后代,要绝了。
南疆的蛊无比阴毒,中了此蛊的女人,一生仅能生育一次。
若生下女孩,便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若生下男孩,便无药可救,就此绝后……芙蕖皱起眉:一生仅能生育一次?果然阴毒至极。
万一中此蛊的人诞下一个男胎,那男孩岂不是难逃死劫了?姚氏磨牙吮血:我被我自己的亲哥哥,毁了一辈子!芙蕖平静的看着她,道:于是,你便要去毁别人的一辈子。
我只要问你一件事——当年白合存元配夫人的死,是你做下的吗?姚氏冷笑:难为你忍了十多年,今日才寻着时机问出口。
芙蕖:是,与不是,告诉我。
姚氏:你现在知道还有意义吗?芙蕖: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事。
姚氏一点头:好,我告诉你。
是。
悬在喉口十余年的一记重锤终于落了下来,狠狠的砸在芙蕖的心上,将那柔软的心脏敲的血肉模糊。
姚氏用平定的口吻,将那记锤子继续敲得更深些。
我本没想要她的命,当时,我身怀有孕,流落到扬州,在兄长的安排下,顶替了姚家小姐的身份。
我只想找个能安身立命的所在,我看中了你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人,诓骗他上当后,我叫他纳了我,他不肯,说家中夫人已有身孕,他不愿在此期间与夫人生嫌隙,让我等一年……呵呵,我也怀孕了,我怎么等得了,再耗几个月,肚子盖不住了,未婚有子,我在扬州也混不下去了。
芙蕖的脑子里嗡鸣作响,只剩下了那句家中夫人已有身孕。
她的母亲又怀上了她的手足,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
芙蕖踢翻了摆在门口的饭盘:你和你的女儿有今天,都是你自己的报应!姚氏见她气得神志不清,笑了:我的女儿还有活路,等她将来生下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她都能解脱。
你找不到她的,你们谁也找不到她。
芙蕖冷笑着反问:我找不到她吗?她开始来回踱着步子:让我来猜一猜,你会把人藏在哪里?姚氏看见她的表情有种要喋血的疯狂。
很奇怪,她不害怕落到那些男人的手里,却在面对女人时格外谨慎。
因为只有女人才懂如何让同性生不如死,正如同方才姚氏对芙蕖说的那一番话,极其精准的踩中了芙蕖的痛处。
当然,芙蕖也明白姚氏的软肋在哪里。
等我找到你的女儿,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一定会好好地养着她,供着她。
让她将来嫁一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在浓情蜜意中生下一个孩子,儿子也好,女儿也罢。
她会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成为怪物,然后步上你的后尘,痛苦一生不得解脱。
姚氏高高凸起的眉骨,更显得目光阴狠毒辣。
这双眼睛,曾经给年幼的芙蕖带去过无数的噩梦。
但现在,芙蕖再也不会害怕她了。
芙蕖停下脚步,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盯着房梁,用好听的尾音轻言细语道:让我想想,你会把人藏在哪儿呢?她独自念叨着:燕京城?那不大可能了。
南秦?你在南秦众叛亲离,一母同胞的兄长便是害你至深的罪魁祸首,你也不可能把女儿托付给他们。
徽州城?你一个南秦女子,在徽州能有什么根基,也不对。
扬州?白府旧宅我曾去探过一回,已经易主了,我见过新主人,是一对市井赌徒的夫妇,但是我没在府里见到孩子。
芙蕖垂下眼尾,黑眼仁扫下姚氏,沾进了嘲讽的意外:按理说,已经明确查过的地方,我应该不会再去第二次了……但是,我偏不!姚氏喉间滑动。
方才被芙蕖踢翻的碗盘碎片正摆在面前,她闭上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而后她猛地抓起一片碎瓷,用身体冲向芙蕖。
芙蕖不闪不避,嘴唇抿紧成一线,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找死。
她的袖中刀尚未真正亮出锋芒,却有人更快她一步。
芙蕖只觉耳畔有清风拂过。
姚氏在扑至她面前时,忽地双膝重重一跪,磕在了芙蕖面前。
血珠从姚氏的双腕、双踝处渗了出来,她跪在地面上,双手诡异的垂在身侧,看得出她是努力想再向前一步的,可人一用力动作,摇晃了几下,彻底扑倒在地。
她的手筋和脚筋在方才的一瞬间,被暴力毁断得彻底。
谢慈背朝朝阳,看着芙蕖转过身来,在晨晖的阴影中,开口道:你不是说,你早忘了自己家在何处姓甚名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