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空禅寺建于武宗年间, 当年是供养了一位出世的王妃,那位王妃独于空禅寺修行,收了两个孤女做徒儿, 百年之后圆寂于寺中, 断了尘缘, 终生未再归京。
空禅寺至今香客稀少,人丁不旺, 寺中修行女僧总共不过七人,其中有两人还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子弟。
去往空禅寺的山道难走, 一辆马车颠簸了半日, 停在半山腰处, 前路再难车行。
车夫是个机灵小子,停下来转身对车里人道:公子,前面没法再走了,也许能跑的了马, 但走不了车, 您若仍执意上山的话, 只能弃车啦!车中伸出一只骨节苍白的手, 掀开帘子, 看了一眼车夫,说:不必前行了, 就到此处,回头吧。
车夫陪着笑脸道:哎哟,咱们都到这儿啦,回去多可惜。
他的目光往下移, 落到客人坐的木轮车上, 说:马车走不动, 小的还有两条腿,先生您要是用得着,小的可以推您上去,无非多花点银钱罢了。
客人清寒的声线响起:不用,回去。
他说话自由一股斩钉截铁的果断,不容任何质疑。
车夫瞬间缩了脖子,应了一声,调转马头。
正好在他们刚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有两人骑马走了上来。
山路狭窄,马车笨重,避之不及,可那二位骑马的人没有半分让路的自觉,反而横挡在路上,甩着鞭子,呵斥道:不长眼的货,让让,再挡路把你们掀下去。
听口气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车夫不敢贸然招惹,只好竭力将车往一旁赶。
山道崎岖,两侧险峻,马儿受了惊有些焦躁,蹄子踩下去让人心惊肉跳。
一双眼睛从马车帘子的缝隙中露出来,瞥见了那两人的肩上背着宽刀。
车夫小声道:爷,天色晚了,咱还是快下山吧。
空蝉山上只有一座空禅寺,天色晚了,他们持刀上山是想要干什么?车里客人忽然改了主意:下车,上山。
车夫一愣的功夫,一把金饼洒进了他的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差点捧不动。
饥一顿饱一顿养家糊口的人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的钱财,利字当头,命都可以舍了。
车夫当即仔细将金饼收进怀里藏好,殷勤的上车,将木轮车整个搬了下来,推着他往山上去。
谢慈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当年母亲离家的时候,连幅画像都没有留下,谢府上下,无一人敢提及那位早已与老侯爷决裂的继夫人。
世上没有孩子不需要母亲的关爱,谢慈从记事起,便一直对素未谋面的母亲耿耿于怀,直到开蒙之初,见到了母亲留下的墨宝,得知母亲早已给他起好的表字照棠,内心的渴望伴着怨恨而生,再也压制不住。
他成年后多次徘徊在空禅寺外,可那位断尘大师从未有一次踏出过山门。
他一生的夙愿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唯独此一桩。
他想着念着又不敢去碰。
谢慈将手搭在膝盖上,捏了捏厚重敷料下的髌骨。
骨质摸起来并不坚韧,而且还会感觉到疼,如同绵密的针扎进了骨头缝中。
他如果不想下半辈子成个废人,最好还是心疼一下自己,不要胡来。
但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山上有个人是他拼了一条腿也要护其周全的。
车夫推着他这一路走下来,比先头两个骑马的人要慢得多。
夜色隐没在山中,树影瞳瞳,风声呜咽,人迹罕至,车夫不免腿肚子发软,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忽然窜出来吓人一跳。
更何况,空蝉寺中住着女尼,且从不接男客,一丝阳气也没有,半座山都布满了阴气。
车夫不得不想办法给自己壮胆,试着和谢慈搭上话聊天——先生您是外地人吧?怎么对空禅寺有兴趣的?谢慈闭着眼睛不做声,就在车夫以为他不会打理自己的时候,谢慈忽然开口问道:空禅寺最近有什么热闹的事情?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往山上跑?车夫诶了一下,道:最近上山的人很多吗?除了您也就刚刚那二位吧?不过空禅寺前段日子确实出了件事,有个声名烂大街的女人啊,上山投入空禅寺门下,做俗家子弟啦!谢慈:声名狼藉的女人。
车夫每日迎来送往的人多,消息自然也灵通,尤其这些丑事传千里的热闹,他说起来有头有尾:山下镇子上有个女人啊,去年刚死了汉子,孝期还没过呢,就和娘家表弟搅合到了一起,还怀了孩子,结果她表弟的正妻找上门理论,撕扯了两把,不慎把她孩子弄掉了,结果她那表弟啊直接操刀把自己正妻给当场捅死了!这下可坏了,她表弟被处斩,她遭人唾弃,夫家娘家都不待见,镇上没得混下去,便在前几日上山拜进空禅寺了。
车夫不耻的嘀咕道:像她那种人啊,寺里也真敢收,也不怕冲撞了菩萨……空禅寺倒是普度众生。
越往山上的路越不好走,谢慈摘了腕上的一串珠子,在手中一颗一颗的拨弄。
在数着拨道地一百零八圈的时候,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山门。
空禅寺的山门紧闭,一片寂静。
谢慈对车夫一抬下巴,吩咐道:敲门。
车夫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夜敲尼姑庵,这不太好吧!谢慈袖子里吊出一个钱袋,露出一条缝隙,满满的都是金饼。
他说:给我办事,都是你的。
车夫半跪在地,双手接过了钱袋子,再无二话,三两步利落的跑上前敲了山门。
可第一遍敲完门后,始终无人前来应答。
谢慈动了动嘴唇:门锁着?车夫尝试推了推,推不开,说:是锁着的。
谢慈推着轮子上前,停在山门前,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谢慈收了手。
车夫静静的在身边等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谢慈很慢的空磨蹭了一会,转头对他说:你下山吧。
车夫惊了一下:您说什么呢,荒山野岭的,寺里有没人,您腿脚还不方便,我若下山了,您怎么办啊?谢慈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问道:你成家了吗?车夫不知他何意,如实答道:成家了。
谢慈:有孩子?车夫:啊,有个儿子,一岁了。
谢慈:那你家中有老娘等你奉养么?车夫比了两个手指头:我家中不止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老祖宗等着我奉养呢!谢慈倏地变了神色:那你还不赶紧下山,呆在这里等着喂狼吗!车夫被他的忽然变脸吓得往后一仰。
谢慈多年身居上位浸染出的威严,令他的话一出口,听的人便忍不住想要服从,仿佛如此是理所应当一般。
车夫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说:……走、走。
他退了几步,又停在不远处:可我走了,先生您怎么办呢?谢慈对他说:把你半山腰上的车留下借我,七日之后,我亲自去还你的车。
怀里揣着金饼的车夫一点也不心疼那辆破车,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谢慈目送着他跳脱的窜下了山门,走上了回去的路,直到走远了,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静静凝视这面前裂纹遍布的木门。
方才他伸手一推,纹丝不动的门告诉他,里面栓门的不是普通的横木。
他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门槛,坚硬无比,烂木头里面抱着铁疙瘩。
他开始自己敲门,锲而不舍的敲。
月色下,有节奏的叩击声,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山中,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仿佛要一直敲到天亮。
比更漏声还有规律,让人听的久了难免觉得诡异。
谢慈在把自己十个指节都折磨了一遍之后,终于寺中人忍不住了。
浅浅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女僧隔着门,不怎么友善地问道:是谁?谢慈温吞道:路过的香客,车坏在半路上,想借宿一宿。
女僧道:寺中不接男客,恐容不得施主。
谢慈道:空禅寺连一个声名狼藉的□□都容得下,却容不得一个露宿街头的残废?门里静了片刻。
也不知是□□二字不妥,还是残废二字令人恻隐,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女僧头披着白纱,有头发。
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居士。
谢慈双手合十,弯身见礼:叨扰师傅了。
女居士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坐在木轮车上,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残废,眼中的警惕去了大半,道:借宿倒无不可,只是夜已深,我寺人少,无多余的米粮,施主将就一宿是无妨,能果腹的只有残羹野果。
谢慈耐心的听她说完,然后道:没关系,不嫌弃。
女居士便只好将山门开的大了些,谢慈的车越不过门槛,狼狈的撑着扶手打算起身,女居士上前帮扶了一把,将木轮车抬进了门内。
谢慈顺势回头一看,果然山门上里外有两重锁,固若金汤的守着门。
谢慈推着轮子,跟在女居士的身后,目光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状似随口的问道:方才我上山时,在山道上遇到了两个同路人,身形壮的像屠夫,骑着两匹枣红马,夜里山路难行,不知他们是否也借宿于寺内?女居士摇头:今夜除了你,没有旁人。
他们穿过小道,走进较为宽敞的园子,女居士那句话刚说完,前方路旁的空草地上,两匹枣红马打了个鼻响,嚼着草料望着经过的两位行人。
二人二马,在侧头对视的那一瞬间,女居士脚下轻微慌乱。
她好似听到了一声嘲笑,既远又近,像在耳边又像在天上,一瞬间,竟然有种恍惚的炫目,怀疑是幻听。
谢慈脸色不变,点了点头,仿佛没有任何起疑,自若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那二位脚程快,想趁夜越过空蝉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