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居士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含糊的说了句:……想是如此吧。
谢慈点点头,到了客房,女居士送他进门, 自己却不进入, 而是掩上门, 转身快步离开了。
女居士一离开,便直奔正殿, 在那里,有两位风尘仆仆的大汉正围着锅子煮肉吃。
那二人见女居士冒失冲进门, 也不生气, 反而和气的称呼道:三娘, 外面是谁敲门?三娘一掀眼皮子,说:有客人借宿。
一男子不怀好意笑着问道:姑娘?妇人?三娘没好气说:男的。
男子皱眉道:空禅寺向来不接待男客,你把他放进来了?三娘说:夜深山路难行,那人又是个残废, 出家人毕竟慈悲, 太不近人情容易惹人怀疑, 我只能放他进来……你们俩别吃了, 我方才一时疏忽, 说错了话,露了马脚。
锅子中烫着滚热的肉。
两个汉子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神色开始警惕,道:怎么回事?三娘便将方才在外的事说了一遍,道:怪我。
二人中更壮实一些的那位说:你不是说他没再多问么?另一人道:别大意,越是不多问, 越不对劲, 证明那人城府深得很, 兄长,你记得我们来时的路上,在山道上见了一辆马车?二人都想起了这件事。
年纪小些的那位明显谨慎,他问三娘:借宿的人是一位还是两位?三娘答道:一位。
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不对。
谢慈在房间中现了匕首,不慌不忙地削了一根横木,留了一只蛇头把手,正好用以当拐杖。
将满地的木屑扫到角落里,恰好敲门声在此时响起,谢慈侧身,轻快道:请进。
三娘端着茶水推门而进,仍旧低眉顺眼,道:寺中只有些麦子茶,施主将就解渴。
她将茶水放在桌案上,一眼瞥见谢慈放在旁边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三娘手里的茶抖了一下,溅出了几滴。
谢慈转着木轮车,到她面前,收了匕首进怀中,说:多谢。
三娘摆下了茶具,装作无意的问道:施主腿脚不方便,怎的独自一人上山。
这是打探虚实来了。
谢慈说:并非一人,车坏在半路上了,给我赶车的伙计被我遣回山下找帮手修车,明日一早便来接我。
三娘探明了消息,托着漆盘退下了。
谢慈将拐杖杵在身前,下巴正好能搭在蛇头,他就这么对着门,闭目养神。
三娘快步回到正殿,为那二位兄弟道:打听清楚了,恐怕不好动手,他有一同伴,明日会上山接人。
其中一汉子来回不安的踱步:不行,他一进了门,再出去我不放心,功败垂成,不能冒险——听我的,先把人关起来,明日若是有人寻上山,便推脱说没见着人,对外宣称闭寺,近日不再迎客。
三娘静静听着他的吩咐,点头立刻下去办。
两位汉子则打听清楚了客人居住的房间,趁夜摸黑准备动手。
他们摸到门口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一根飞管戳破了窗户纸,伸进房间里,吐了分量十足的迷烟进去。
约莫一刻钟后,迷烟效果正好,他们才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前一后潜了进去。
正门口一人面对着他们坐在那,乍一眼,结结实实把人吓了一跳。
两兄弟齐齐后退,步子却迈岔了,一个压一个撞了一下门,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碰撞。
两人刀都□□了。
木轮车上的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冷静下来凑近了看,原来是睡在椅子上了。
谢慈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地被人从木轮车上拎起,甩在肩上扛着。
腰间的匕首被搜走了。
刚削好的蛇头拐杖用麻绳系在背上,可能是解气来有些麻烦,二人没去动它。
谢慈的头垂在男人的背后,跨过门槛,在颠簸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人的脏兮兮的鹿皮靴,以及别在腰间的黑色长刀。
他们顺着正常的寺中道路,一路往最后面走去。
谢慈见方向十分明确,故而又放心闭上了眼睛。
走了约有一刻钟,到了地方,两人停下来。
一人道:扔下去。
扛着他的那人在肩上掂了一下说:看着瘦,分量还不轻,来,搭把手。
谢慈人悬空被挪动,垂在身侧的手触碰到了冰凉坚硬的石头,虎口正好搭在上面,感受到了一个弧形的边缘。
好像是井。
他内心刚做出判断,下一秒,两人松了手,他身下一空,飞速的下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后背重重落在井底的碎石上。
是一口枯井。
幸好不高。
两个人扔下他就拍手远去。
谢慈缓缓活动着手腕关节,撑着身子坐起来。
此时辰正好,一轮圆月正悬在井的上方,洒下柔和的光晕。
谢慈借着月光,打量井下的环境,发现此处竟意外的整洁,像是常年被人打扫清理,卸下肩头的拐杖,谢慈尝试着站起来。
井下的更深处忽然有了动静。
谢慈停住动作,耳朵一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竟然在往下更深处。
而通往下面的入口在井壁上用砖石伪装,是在他看不清的地方。
直到井壁上的砖石被人一块一块的从另一侧抽了出去,露出了一道狗门似的入口,谢慈才看清,那边爬进来一个瘦弱的女尼,半个身子伸进井中,望着他,问道:施主是被关到此处的?此女尼尚为年轻,观其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脸皮也嫩。
谢慈面对这些尼姑,忽地不大爱说话,只点了头。
那女尼又用力爬了几个,整个身子从洞口脱了出来,对他说:深秋夜凉,施主在这里会被冻死的,随我到里头去吧。
谢慈瞧了一眼那洞口,于他现在的境况,爬进去实在是有难度。
那女尼见他不肯动,蹲下身子,温柔问道:施主受伤了?谢慈将之前糊弄女居士的那一番说辞,又拿出来原封不动讲了一通。
年轻的女尼明显比那女居士天真好骗,说什么都信。
她们信奉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一套,便觉得时间所有人都该当如此。
女尼挪到他近前,看了一眼他的腿,说:那等我将洞口挪开一些,拖你进去吧。
说着,她就开始动。
瘦弱的身体徒手一块块的去搬井壁上的砖,灰扑扑的僧袍不止多久没换过了,肉眼可见的脏。
谢慈看着她又扩出半人的空间,回身要了他的双手,真打算将人拖着进去。
谢慈冲她摇头,用手杖撑起了自己,慢慢的挪过去,对她说:你先进,不必管我。
女尼道:那怎么行呢,我在后面托施主一把,我师姐和师妹会在里面接应您的。
谢慈大约能猜到真正的寺中人早已囚禁于此。
当下女尼一声声的催促着,谢慈矮身将自己塞了进去,原本洞口的宽度他目测容不下自己,但肩头却擦着边缘轻而易举的穿过去了,可见这些时日,他确实瘦了不少。
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只要是肩能过的地方,浑身其他部位都不成问题。
果然正如那女尼所说。
谢慈半个身子一过去,立马有两双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和胳膊,简直是生拉硬拽一般,将他弄了过去。
井下别有洞天,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并不逼仄,相反还十分宽敞。
谢慈一眼扫过去,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人。
其中五人是裹着僧帽的女尼,一人是未剃度的俗家子弟,刚才出去接他的那位女尼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自己的僧帽,于是露出里面已经长出一寸多长的新发。
根据她新长出头发的长度,谢慈推测寺中人已困了约四个月左右。
他的目光掠过散坐在各个角落中闭目念经的女僧,锁定了年纪较大的三位,来回在她们的脸上打量。
他的眼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直白。
可女僧们定力似乎更高些,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怎么也不肯从入定的状态中脱出来。
ᴶᴼᴶᴼꀭꀭꁴ꒒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对他的到来很好奇,围成了一圈,问这问哪。
谢慈在这里有些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答不上便说不知道,不想答也说不知道。
聊了没几句,女僧门便觉得此人闷闷的,没什么意思。
那最年轻的女尼歉意道:对不住施主,您应该是受了我们的牵累,放心,别怕,我们住持一定能想到办法。
谢慈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想:三四个月困在这里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你们想到什么好办法?空禅寺住持终于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来,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油灯,打量谢慈的样貌,对他双手合十,行了礼之后,才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观施主面善,记得数年前,施主曾多次徘徊在山门前,求见断尘师妹……那时,你似乎是少年?谢慈没料到住持张口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回了一礼,淡然道:住持好记性,多年旧事仍记得。
住持道:并非贫僧的记性好,而是空禅寺向来人迹罕至,拜访的香客屈指可数,才使得贫僧对每一个来客都印象深刻。
谢慈说:多年前,我上山诚心求见断尘法师,住持您见了我,劝我回去,对我说缘分未至,不宜相见……住持神通,不成想,一别十年余,竟真的应了住持口中的缘分。
住持敛眉,无奈叹气:断尘,你那未曾斩断的尘缘,终究追随你而来了。
谢慈身后左手边的角落里,一位女僧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的望向面前所谓的尘缘。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