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2025-03-22 08:18:30

◎崔◎谢慈在那一刻迟疑了, 不敢回头去看。

他想,那张脸一定是冷漠的,没有任何温情, 或许还会掺杂着恨。

他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来到这个世间, 却困宥了自己的一生。

他是一个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人, 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存在永远也不能斩断与谢尚之间的纠缠,想一刀两断都是奢侈。

一个沾有谢尚血脉的孩子, 她看到他会觉得恶心吧。

谢慈随着年岁的渐长,慢慢的通晓其中的道理。

十七岁之后, 他再也没叨扰过空禅寺。

谢慈是个唯心是从的人, 敢就是敢, 不敢就是不敢。

他心下翻滚,最后竟然真没有回头去看。

他的脸侧了过去,黯淡的油灯切过他的耳廓,他有一半的面容都藏在黑暗中, 只在明暗交界处试探了一下, 便有回到了那片昏沉沉的地方。

他双手合十, 对空禅师住持师太道:在下今日并非有意叨扰, 只是途经山下, 感觉有异样,故而前来一探究竟。

还请住持据实相告, 此地到底发生何事?住持静慧盘坐在杂草上,对他道:事情要从四个月前说起,简直是飞来横祸啊!静慧大师沧桑的叹息,将事情的始末原本的讲给了谢慈听。

四个月前, 寺中迎了一位女客, 说是厌倦了尘世想剃度出家, 贫尼亲自去见了那位女施主,却见她双目并不清明,欲念缠身难以割舍,于是便婉言拒了她的请求。

可自此以后,那女施主日日到山门前跪拜恳求,惹得寺里上下心中不忍。

她说自己死了丈夫又落了孩子,无家可归,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她着实狼狈,于是便接她进寺中暂住。

谢慈想起了上山路上,车夫提起过的那女人。

倒是能与静慧所说对上,猜测应该是同一人。

静慧住持道:谁料此举竟是引狼入室,那女子并非善类。

谢慈:此话怎样,请师太详说。

静慧说:她在寺中住的前几日,处处殷勤,佛前念经,后山扫洒,有时还会到厨房帮忙。

空禅寺向来自给自足,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善良的避难女子。

那女子在寺中摸熟悉了,寻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锅中投了药,放倒了所有人。

我等从昏迷中正眼,便身处在井下了。

谢慈道:她把空禅寺所有的女僧迷晕,找了地方关押起来,却不杀之。

四个月,你们仍能在井下活着,吃什么,喝什么?静慧答道:跟着外面的工匠领一些吃食。

谢慈:工匠?什么工匠?静慧手持佛珠,一比划四周,说:施主想必也看见这间密室非同寻常了。

此处别有洞天原本是不存在的,我等被困井下的第三日,听到了地下有凿击的动静,那女子带人在空禅寺的地下开挖通道和密室。

此处便是他们凿出来的耳室,我等受不住露天的风雨,于是避了进来,倒也没遭到驱逐。

底下的工匠们每日辰时准时开工,来来往往,也会送一些干粮进来。

至今,我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也相安无事。

静慧把所有知道的都和盘托出,告诉了谢慈。

再多,她也不知了。

谢慈低头沉思,周遭很安静,但是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谢慈抬头问:工匠们在何处活动?静慧指了一个方向,说:那里有门,一推即能打开。

谢慈的蛇头拐杖撑在地上,他起身,略微踉跄的朝那边走去。

身后静慧无声的打了眼色,立马一个小女尼追到了他的身侧,想伸手扶一把。

谢慈抬起手在耳侧,向后挥了挥,明显是拒绝的态度。

女尼顿住了脚步,无错的看着他自己一步一步的靠近门口。

谢慈用他雕的那张牙舞爪的蛇头顶开了石门,那门约莫半寸的厚度,确实不算重。

谢慈只掀了一道门缝,瞧见了外面笔直宽敞的甬路。

四个月,什么样的工匠能将地下修成这种规模?甬道的两侧燃烧着壁灯。

谢慈屏息听外面非常安静,于是出了门踏出了第一步。

甬路上尚未清扫干净的灰尘和沙子上,留有清晰的车辙印。

有很沉重的东西从外面运进来。

第二步踩出去,拐杖比脚先落地,谢慈的耳朵听到墙壁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咔嚓——紧接着,破空声而来,谢慈手上撑着拐杖,将全身的重量倚了上去,凌空而起,以拐杖作为着力点,把自己抡回了密室。

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尼,死死的捂着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谢慈身上的黑鸦羽斗篷扬起来,在她面前掠起一道肃杀的风,他整个人像只滑翔栖落的乌鸦。

一排四只锋利的短箭被她拢在斗篷里,一张开手臂全数掉落在地上。

静慧走上前几步,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嘴唇颤动半天没能说出话。

谢慈道:看来他留着你们的命是有条件的,只要胆敢跨出此地一步,下场便是穿心而死。

谢慈解了身上的斗篷,随意扔在地上。

静慧失声:施主?谢慈站在门前,头也不回道:打草惊蛇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想活命今晚便要抢时间了。

门一开一合。

谢慈的衣角消失在外面。

所有的女僧此刻都坐不住了,唯角落中的断尘大师仍如同入定一般,低头不言不语。

山道上。

芙蕖勒马,马嘶鸣声惊起了林中呼啦啦震翅的一群乌鸦。

芙蕖仰头盯着那群没有头脑的破鸟,毛色暗淡无光,扑棱着翅膀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叫起来嘶哑难听的很。

不是家养的。

扬州的钟叔送信给她,说谢慈不声不响的现身在扬州别院,只待了不过片刻,便又独自出门了。

钟叔按照他的性子推测,料他应该是去了空禅山徘徊。

芙蕖晚一步回到扬州,片刻也不曾耽搁,趁着夜色牵了马便往空蝉山上来。

有些关于谢慈的事,芙蕖是在亮出了鼓瑟令之后才知晓的。

比如说,谢慈的母亲就出家在空蝉山上。

芙蕖行至半路,在山道险要之处,发现了一辆卡在路旁的马车。

车里是空的,但是车厢中的布置皆是上乘。

芙蕖还在车里捡到了一只遗落的铜制手炉。

她放在鼻前嗅了嗅里面留下的余香,是熟悉的草木调。

芙蕖抬眼望向山上,纵马再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到了更为险恶的地方,有一条栈道,以她的马术不敢自夸能平安度过,于是弃马而行。

好在度过了这段险恶,空禅寺的大门便在眼前,夜已过半,芙蕖望着那紧闭的山门,莫名有种鬼影幢幢的错觉。

谢慈的车弃于半路上,人却不见了。

在这条路上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一定是进了空禅寺。

若非情况紧急,谢慈是不会轻易来打扰他母亲清修的。

芙蕖在山门外徘徊不定,实在是觉得无从下手。

直到有一只黑羽乌鸦越过墙头,往外面飞来。

芙蕖心下一震,站在树影下,急促的吹了一声哨子。

谢慈养的鸟一般情况下也会听从她的指令。

显然,那只黑羽乌鸦对芙蕖的哨声有反应,但是它却没有向往常那样盘旋下来,而是在天上绕着她滑行了一圈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它不能停下来理会芙蕖,说明它的主人谢慈对它下了更重要的指令,不容许有半点耽搁。

里面一定是出事了。

芙蕖缓缓退后,将自己藏在了山林深处。

夜深时分万籁俱静。

空禅寺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寺中人很是不想理会,但是虚渺空灵的歌声在外面断断续续,听着无比渗人。

三娘不得不起身提着灯查看情况。

空禅寺的大门一看,一个人影几乎是倒了进来,三娘急急的往后让开,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袱,嘴里哼着的是哄孩童睡觉的小曲儿。

三娘低头冷冷的问:你是何人?半夜怎闯到这里来了?芙蕖一双眼睛从顺滑的头发下露出,咯咯的笑着道:萧郎呢?我的萧郎呢?是不是你把他给藏起来了?说这话时,她怀中的布包袱露出正面,竟然是一截黑沉沉的朽木。

三娘当即皱眉,伸手想去抓芙蕖怀里的报复。

芙蕖惊叫着躲开,边跑边喊:不要,不许抢我的孩子,萧郎,萧郎快救我。

三娘一个看不住,芙蕖已经脚步飘忽的冲进了山门里。

三娘口中暗骂了一声,只好紧跟着追上去。

芙蕖还没跑多远,便被前方两个汉子给截下了,一人拧着她的肩膀,一人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腰,将她死死的按在地上。

包着木头的包袱滚落在一旁。

芙蕖手指在地上乱抓:孩子,你摔疼我的孩子了……三娘明显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说:可能是个误闯的疯子,我瞧着他精神不正常。

男人纳闷道:今天真是奇了,一个两个都来凑热闹,什么好日子啊?三娘凑到了芙蕖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和神情。

芙蕖不理会她,身上疼的要命,全副的注意力仍在那块布包袱上,拼劲了全力,也要挣开桎梏挪过去抱抱自己的孩子。

三娘挥手让人放开一些,她抱起孩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退着走。

芙蕖当真毫无畏惧的追着她要孩子。

三娘带着她退至了井边,伸手一抛,整个布包连着朽木一起被丢进了井下。

芙蕖感觉到身后两人的手劲松了,不做第二想,紧跟着跃下了井,重重的摔在了坚硬干涸的井底。

她一动不敢动,是因为真的摔痛了腰。

闭上眼睛装死,耳朵紧绷着,听到外面的人徘徊了片刻后,骂骂咧咧的走远,才睁眼,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袖中藏着的两块铁牌。

是方才从那两个汉子身上顺手牵羊割下的。

芙蕖用自己敏感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上面雕刻的复杂图案,顺着轮廓描摹,最终在脑海中显出了其完整样貌。

——方牌栩栩如生麒麟头,下面单刻着一个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