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禅寺在那一夜之后, 继续紧闭寺门,吃喝都由寺中供给,谢慈带来的人遍布寺中各个角落, 严防死守, 不允任何人进出。
可毕竟嘴巴多了, 消耗便大。
寺中的储粮很快就见底了。
三娘带人到山下采买,谢慈派出了几位属下混迹在其中。
一连晴朗了几日, 在夜里迎来了一场凄风寒雨,白日里也不见停。
寻常人忽逢骤雨必然睡不安稳, 但芙蕖在雨夜里却难得好眠了一宿, 睁开眼睛时, 她听见门外檐下,谢慈的嗓音混在雨声中,吩咐属下:置办草药的时候,照我给你的方子, 抓七副药回来, 办的隐蔽点, 别让人察觉。
属下应了是, 而后又低声回禀:扬州城里近日忽然有动静了, 似乎有老侯爷的旧人在城中活动。
谢慈讶异地问:他还有旧人呢?那属下道:这不奇怪,老侯爷留下了一枚鼓瑟令, 可调用他麾下的一切亲信,谢老侯爷的旧人早些年都被您收拢的差不多了,剩的多归隐于市井,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近十年都不曾露面——如今有异动, 属下推测, 必定是鼓瑟令出现了。
谢慈:他死那年,我把书房都烧了,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那块破牌子,他到底藏哪去了?属下沉稳地说:主子,您应该问,他给谁了?谢慈道:一个敢给,一个敢接,查查是何方神圣,问谁借的胆子,敢染指我的东西。
他那语气懒洋洋的,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
也许是不动声色,也许是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属下领命离开。
谢慈动作极轻的推开房门。
芙蕖撩了帘子看他。
谢慈一顿:何时醒的?芙蕖道:有一会儿了,也都听见了……你生气了吗?谢慈说:不至于,就是觉得讨厌,招人烦!芙蕖温温柔柔的说:烦什么,反正是你的东西,迟早都能拿回手里。
老侯爷留这么一手是有何用意?那位胆大包天敢染指鼓瑟令的人你又想如何处置?谢慈道:近十年不声不响,不离不弃,看来对我爹是一片忠肝义胆哪,依我看不如全了他一片心意,送下去陪老爷子作个伴吧。
饶是芙蕖早有猜测,当下也禁不住猛一哆嗦。
谢慈搭了一把她冰凉的手,说:天冷了,我让人给你置办些厚实的衣物被褥,现在烧碳为时过早,扬州城里上好的银丝碳还没制出来呢,待我想个法子从别处弄一些。
他温言软语的疼起人来,真让人心酥。
芙蕖总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被谢慈哄得晕头转向,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劝道:空禅寺里安分一些吧,别让崔氏起了疑心。
谢慈:我自有办法,他抓不到我的尾巴。
他的腿恢复了大半,已然可以独自行走。
他坐在床榻边上,芙蕖自然而然的依偎上去,下巴顶着他的肩窝,一手摩挲着他的腰,往他的身后探去:他是抓不着你的尾巴,那我呢,郎君试否?谢慈回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用力之狠,像是要就此捏碎她的骨头。
芙蕖才不会被他震慑住,更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轻吐兰息:郎君,想痛快一场么?矜持为何物芙蕖不懂,她也从来不是养在闺中规行矩步的女子。
明知世人不耻此等女子的轻贱之举,她也丝毫不在乎。
谢慈也不在乎。
芙蕖侧脸就能看见他发间藏着的暗红色绸带,另一手痒痒的,想勾出来,刚一动作,又被死死制住。
谢慈制伏她就像拎一直猫崽,他的声音在某个瞬间,无端变得干涩,贴着芙蕖的耳畔,道:痛可以,快不行,说话要仔细,别犯我的忌讳。
芙蕖心里简直为之绝倒,她软绵绵的笑着后仰,脑袋差半寸就要撞到床柜上,谢慈不得不撒了手,去护她的头。
闷闷的撞响声,是谢慈的指骨硌在了硬木上。
可门口哗啦一下,破碎的瓷碗将芙蕖吓了一跳。
那位年轻的女尼没想到芙蕖的房中有男人,端早膳送来时,见门没关,便自行推门进来了,不料撞见这撕缠的一幕,失手砸了饭,一声不吭就跑了。
芙蕖的一颗心从高高的云上落回了地面。
所有的轻浮都一扫而空。
她叹了口气,抓了谢慈的手指揉着,道:当年在徽州学艺时,师父就告诫我,见了和尚尼姑,一定要绕着走,寺庙更是万万去不得的,要倒大霉。
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从前只知道见了和尚要输钱,却头一回知道,人也会输。
谢慈靠她那么近,方才又撩了一身的火,如今仍然稳稳的坐怀不乱,他将手抽出来,对芙蕖道:你体内如今又凤髓作怪,第一个冬天最是难熬,我给你抓几副药,你养一冬,能缓解很多痛苦。
芙蕖点了点头,对他这个过来人的话深信不疑。
凤髓的子母蛊将来总有要解决的一天,但不能是现在。
目前时局未定,谢慈的心乱不得。
芙蕖的意思也是暂且拖着,不必急。
年轻的女尼撞破了那男女一幕,快步跑回自己房中,捂着脸缓了片刻,心却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膛,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女尼去了佛堂,端坐念经。
静慧住持睁眼一瞧,悯然道:阅袈,你心不静。
阅袈低头认错。
静慧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出何事了?佛前诸位师父师叔都在,阅袈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将所见所听都说出了口。
一位师叔道一句阿弥陀佛,忙在佛祖面前告罪,几声念叨之后,对静慧道:住持师姐,他们于佛寺中行如此不干不净之事,于佛祖乃是大不敬啊。
静慧叹息一声,转身对断尘道:师妹,你如何看法?断尘眉眼慈和,稳稳的拨着佛珠,道:若说不干不净,空禅寺地上地下早就脏了,佛祖大智大悲,大愿大行,自会降惩。
一番话让众尼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们是没有本事。
既不能将地下那些伤天害理的贼子撵出寺,也不便将那对佛前胡来的男女说教。
那男人或许好说话,对佛门重地还存有一两分的敬重之情,但那女子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俗人。
她根本不在乎佛家的因果报应一说,在禅经面前自然是油盐不进。
静慧在佛前低头:不能护持佛法,实因弟子无能,愿佛祖保佑,早日安然度过此劫……谢慈的属下按照交代,带了药回来,谢慈亲自在院子里架起药罐子,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浓重的清苦味。
当天夜里,第一碗药端到了芙蕖面前,芙蕖低头尝了一口,皱眉:好苦。
并非她不能吃苦,实在这药苦得离谱,芙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尝过这比胆汁还难以下咽的汤药。
她问道:是什么方子,给我看一眼。
谢慈:我念给你听,金钱白花蛇……芙蕖:……停。
只停第一个药,她就不想再深究了。
谢慈在这件事上显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喝了。
芙蕖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碗里一滴不剩。
谢慈在她垂顺的头发上抚了一把,道:乖。
芙蕖喝了口茶,唇间的苦涩挥之不去,有几分赌气意味的一偏头,躲开了谢慈的手。
两个人彼此错开目光,沉默着,谢慈手落了空,转而顺势捏上了她的耳垂。
芙蕖进了空禅寺之后的装饰太素了,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耳上少了明珠的点缀,连双眸看起来都少了几分神采。
谢慈手游离在她颈侧的位置,终究克制没再进一步,说:睡吧。
他盯着芙蕖合上眼,才端了药碗出门。
夜里后院传来狗吠。
因为地底下日夜赶工动静不停,所以狗都睡不安稳。
断尘沿着寺中的院子检查灯油,正好到了客房的院外,与正往外走的谢慈正面相遇。
谢慈停住了脚步。
断尘臂弯上挂着灯笼,远远的问候了一句:施主腿伤可大好了?谢慈没说出话,局促的一点头。
断尘错过身,率先离去,于她而言,相遇是偶然经过,坦荡离去也是应该的。
她是出了家,断了尘缘。
但谢慈终究还是俗世里打滚的凡人,他连权势荣华都尚未参透,更遑论深刻入骨的血缘羁绊。
倘若他这位母亲如同那死鬼爹一样不是东西,恨也就恨了,断绝关系终生不见也没什么。
可她偏偏不是。
二十几年前,她在侯府受尽了虐待和磋磨,也要将他生下。
一封手书,留了他的表字。
一封家书,托他外祖父终生照拂,直到数年前外祖病逝,还将一半的家产记在他这个外姓人的名下。
怎能割舍的下?芙蕖喝了药,今夜睡得出奇的早,灯还亮着,困意便漫上了头脑,伏在枕上,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在陷入深眠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如一根利骤然针刺了一下,是她自身的直觉和警惕,她有清醒了一瞬,然而仍是没抵住汹汹而来的倦意,心不甘情不愿的睡了过去。
药里应该有放助眠的东西。
满腔质问的话须得留到第二日了。
可这一觉实在是好眠,连梦境都是一片绚烂的泡影,她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浮在云上,日头走至正中天时,她才悠悠转醒,神识虽然醒了,但眼中还映着虚空中的美里幻境。
醒后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缓缓想起身在何处。
——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