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他死在这里◎芙蕖这是百无聊赖, 信口胡吣,本没指望谢慈能答应。
可谢慈在沉默了片刻后,竟真的一点头, 说了句:好。
芙蕖那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再不是就是脑子恍惚了, 再不然就是已经入了梦,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梦境。
她触碰到谢慈的手, 分明是温热的。
谢慈重复了一遍,说:好。
第一个好将她从现世拉上了云天, 飘飘然不知所以。
第二个好将她又从云端拽了回来。
谢慈说:等一等, 等尘埃落定, 我们找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
芙蕖道:好啊,那我就等一个尘埃落定。
她在空禅寺养成了一个习惯,喝完药后必要含一颗糖梅。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但谢慈在某次出门后带回了一包市井上买的糖梅, 用琉璃罐子盛了, 就摆在她的床头。
有一回喝完药, 谢慈亲自喂了一颗到她的嘴里, 让她用唇齿含了, 慢慢在口中化开。
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上了瘾。
琉璃罐子里的糖梅再也没断过, 芙蕖也有了难以戒掉的依赖。
三娘最后一次出门采买时,带回了崔掌柜的来信。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来到空禅寺,已差不多有两月之期了。
谢慈将徽州来的信递给了芙蕖看,说:崔掌柜一直惦记着他这批□□, 他终于给三娘来了交代, 命她在今年立冬之际, 运出钱,封了井,再一把火烧了空禅寺,所有知情人一个不留。
芙蕖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所在,说道:且不说空禅寺里的女僧们,就是那地底下的工匠们,少说也有几十人。
三娘一个身手普通的弱女子,如何能除掉那么多人?谢慈道:我问过了,有人会带着帮手来助她一臂之力——崔少东家。
那位在冀州被芙蕖剜了了一只眼睛的崔少东家。
芙蕖现在一提起他,想到的除了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子,就是徽州赌坊里那些披着她的容貌形态各异的蜡人。
她说:崔少东家,他来的正好,把他留下吧,我要将他另一只眼睛也挖出来捣碎。
谢慈目光沉郁,道:我会让他死在这里。
他不似玩笑。
芙蕖从那双眼睛里体会到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情绪涌动。
她顺着他的意思说:好,杀了他,你动手我帮你。
夜里,芙蕖喝了药,正打算睡下时,侧头枕在榻上,忽然敏感的听到了外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她皱眉抬了抬头,谢慈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里翻看一本书。
他翻书的速度很不规律,有时半天不见翻过一页,有时又一口气翻过很多。
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是在等人。
脚步声靠近门前的时候,谢慈放下了手里的书,双手负在身后,踱到外面。
芙蕖随即爬起身,探手在琉璃罐中取了一只糖梅。
敲门声响起。
屋内灯烛映着谢慈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影影绰绰,他拉开门,对外面的女人道:知道你今晚要来,请吧,三娘。
三娘仍旧一身朴素的僧袍,头发用纱绢束了起来。
她进门第一句话问的是:谢大人方便说话吗?芙蕖刚好走出来,依靠在屏风上,对着她不明所以的笑。
谢慈道:我这里没有不方便的时候,有话尽管直说。
三娘坐下之后,说:七日之后是立冬。
谢慈说:信我看了,你还有别的要说?三娘:有些信上没有提及的事情。
谢慈半靠在椅子里,浑身上下是很放松的姿态,显得他并没有多在乎这件事情。
按理说,谢慈在燕京身居上位多年养出来的气场,非常容易主导别人的情绪。
可三娘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放松下来,她身上一直绷着紧张的劲儿,咬了一下唇,说:递信的人告诉我,崔少东家这次到扬州办事,会带上我的父亲一起。
谢慈闻言,当即轻松道:嗯,好事啊,你替催掌柜的在空禅寺办事,想必与家人也多日未见了吧,正好父女团聚,叙叙家常,崔掌柜可谓是很体恤属下了。
三娘说:主子们盛传,当朝次辅谢大人心思缜密,智多近妖,您何必与我一小女子装糊涂呢?谢慈不承认:我装糊涂?你倒是说说我装什么糊涂了?三娘才知这些高官们果然都是难缠的鬼,一旦招惹上,不掉一层皮是不可能善了的。
芙蕖兜着身上的兔毛皮风,说:三娘,合作要有来有往才算是诚意,可你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想是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怎么,现在是忽然又想开了?三娘不是个老实人。
当初她手起刀落斩杀两个同伴时,就能看得出这个女人的果决和狠辣。
谢慈家里祖上有养女人当属下的传统,从幼年起就受到家里的熏陶,谢慈在对付女人方面,很有心得。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已经走上这条路的女人,将自己淬炼成了主人家的刀,早失去了柔软娇弱的秉性。
她们不服,她们慕强。
金钱权势美色,可以诱惑世上大多数普通的男人。
但当你对付女人时,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她们需要更多。
谢慈很耐得住性子,说:那天我问起你的身世,你和我说了一半的实话,还有一半,你瞒着呢。
你的父母是崔氏的仆人不假,当你不是奴籍。
你不仅不是奴籍,在崔家甚至还相当于半个主子,因为你是崔少东家纳的外室!三娘猝然一惊:你查到了我的身份?谢慈:你觉得我不应该有这种能耐?三娘连忙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崔少爷将我的身份藏的很好,我以为会是天衣无缝……谢慈打断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家的墙并非坚不可摧,而我的风来自于大燕朝的四面八方。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崔字号偏安一隅,在江南水乡呆的久了,真以为自己能抗衡朝廷,实在不自量力。
谢慈道:把你身上的秘密都倒出来,你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我们才真正有的谈。
而且……现在的情势下,该轮到你求我了吧。
三娘忽然有种跳梁小丑觉悟,原来这段日子明里暗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上蹿下跳,她自以为智计无双,足以将所有人算计在握,不曾想真正的姜太公一直稳坐钓鱼台。
三娘走到这一步,前后无路可选了,不上谢慈的钩,就要被旧主子灭口。
她向谢慈和盘托出:妾身是崔少爷纳的外室,见不得人的存在,走在巷子中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芙蕖听了这几句话,实在忍不住,打了个手势,插嘴问道:崔少东家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恕我直言,你竟能看得上那种人?三娘一点头:他确实非我如意郎君,可是我若不攀上他的高枝,便要被父母许配给老家那种地的表兄。
我受不了他那刁钻的娘,更受不住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清贫日子。
崔少爷多金,好色,但有一点好处,他喜新厌旧。
我原本想着,在他身边伺候几年,等他倦了我,我也捞足了好处,既可以从此脱离他的辖制,有可以过上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后半生,何乐而不为。
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芙蕖情不自禁歪了头,只觉得这番言论无比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谢慈略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下,支起手架在鼻侧,一言不发。
芙蕖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本困惑的思绪,刷一下就明白了。
三娘的这番打算确实有套路在,就像当初谢慈起了心思,要将她送到皇上身边那样。
芙蕖对皇上毫无情意,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也并非是女人的如意郎君,但是不重要,他是皇上啊!不用去爱他,也不必给他生孩子,只要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将来泼天的荣华富贵,三辈子都享不尽。
何乐不为?三娘的这颗脑子,与谢慈倒是不谋而合,芙蕖望着他们感慨摇头,还真是妙不可言。
三娘丝毫不知他们二人已经私底下互相腹诽了一顿。
她的难处才刚刚说到重点:但有一点我算漏了,倘若我的身份只是外面不知来路的烟花女子,少夫人也许不会拿我当回事,毕竟崔少爷养的女人那么多,追究起来简直就是无底洞,少夫人若是真上了心,下半辈子恐怕不用活了。
可我的身份偏偏是崔家奴才的女儿,少夫人是崔家的主子,打听到这一点,随手一捏,就将我的痛处拿捏住了。
攀附崔少爷当个花瓶是走不通了,我便只能另寻别的出路。
所谓别的出路,便是成为他的臂膀,助他成事。
于是在崔少爷身边过了几年的历练,这位聪明的女人,接手了扬州这桩任务。
三娘说:家中只有父亲一个顶梁柱,他离了家到扬州寻我,母亲和幼弟便无了倚靠。
我左思右想,崔少爷不会无缘无故特意带上我父亲那样一位没用的老奴,我猜……谢慈搭着椅子扶手,微微端坐起来,说:你猜——崔少东家带你父亲来,是为了让你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而你家中的母亲和幼弟,失去了你父亲的扶持,死活都在捏在主子的手中,跑都没得跑。
三娘脸色苍白。
谢慈顿了一瞬,说:是啊,所有的工匠被处死,女僧也要灭口,整个空禅寺都要付之一炬,你三娘是多大的脸面啊,怀揣巨大的秘密,却能做那唯一逃出生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