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冬天会下雪, 但是很迟。
可今年立冬的早晨,芙蕖推开窗,却见院子里的地砖上铺了一层薄白的霜雪。
漫天的雪沫搅和在风中乱吹乱打。
芙蕖拢了身上的棉衣, 感到了一片肃杀。
院子里外都静悄悄的, 空禅寺里的人似乎都撤出去了, 梧桐枝上也不见鸟雀停歇。
谢慈不在。
他的属下几乎全撤出了寺内。
芙蕖眼色一沉,掀掉了身上厚实的棉衣, 一身单薄行走在寺中。
露在寒风中的骨肉缩紧的那一瞬间,令她的头脑超出平常的清醒。
谢慈坑害外人时, 属实没什么底线, 可一旦涉及到在乎的人, 他的踟躇和犹疑,总能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
好在他在乎的人不多。
空禅寺女僧诵经声一如往常。
芙蕖迈进宝殿,静慧住持端坐佛前,听见她来了, 睁开眼睛, 敲木鱼声也随之停止。
静慧住持道:施主今日身上杀气颇重。
芙蕖哦?了一下, 问道:仅仅是我身上么?住持您难道没闻到天地间风雨欲来的那种湿腥气息?静慧:阿弥陀佛, 贫僧只闻到了清净无我的佛前香。
芙蕖将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 她回身对那位最年轻的女尼阅袈道:给我三炷香,我拜一拜我佛。
忽然被点到名的阅袈一愣。
静慧叹息一声, 拦住了弟子,从蒲团上起身,亲自给芙蕖剪了香,点燃。
芙蕖结过香, 闭上眼睛, 当真端正拜了三拜。
静慧问:施主拜佛是为何?芙蕖道:住持说我身上杀气重, 待会难免佛前造次,先向他老人家赔个不是。
寺里女僧听了此言,个个语结。
静慧道:施主不信佛?芙蕖道:佛祖不曾渡过我,我自然不信。
静慧:佛祖悲悯,十方度厄,倘若有朝一日施主遭难……芙蕖不等她说完,便道:那我一定磨刀霍霍向仇人,手刃才痛快,断不会到佛祖面前麻烦他老人家。
……静慧等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位油盐不进的主儿,当下没什么好说的了。
辰时之后,日头从山顶升高,驱散了清晨的阴沉,乌云消弭,地上的一层霜雪也渐渐化开了。
芙蕖出了山门,俯瞰山下林中,落叶枯黄,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头上。
四处寂静,山间路上连人行走过的痕迹都没有。
芙蕖站在门外吹了一会风,又折回寺中,敲开了三娘的房门。
三娘正在梳妆。
但她熬得通红的眼睛告诉芙蕖,她并不是刚醒,而极有可能是一夜未眠。
三娘把她让进屋里,问道:需要我做什么?芙蕖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进屋之后便自行坐下,用手背碰了碰桌案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是滚热的。
芙蕖掀开茶壶嗅了嗅,道:碧螺春,好贵的茶,想必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吧。
三娘脸色不大好看,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正想替芙蕖倒茶喝。
芙蕖拒了,说:别,我是配不上喝这么好的茶。
三娘面上维持着客气,道:我以为姑娘来是有什么吩咐。
芙蕖懒洋洋的靠在桌旁,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无聊极了,来找你解解闷。
三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然后无奈笑了:姑娘,我是个无趣的人……芙蕖眼中带笑,望着她,摇头:不,你有趣的很。
三娘深呼了一口气,仿佛是忍了又忍,她说:昨夜里我就听外面动静不断,想是谢大人已开始着手安排,我算着崔少东家的行程,倘若计划无误,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赶到。
姑娘,外面风声正紧峭着,你我在此闲聊不太合适吧。
芙蕖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的,照你算的时辰,他们这会儿恐怕都已打上照面了,他们男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绝去,我们静待佳音即可。
三娘干巴巴咳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您对谢大人还真是放心。
芙蕖道:当然,没有人比他更能让我放心了。
说着,芙蕖已百无聊赖纠缠起自己的衣带。
三娘很容易便注意到她的动作,手下也情不自禁捏起了衣带。
但她明显少了一份悠闲,指尖越缠越没有章法,将原本整齐的衣带卷的一团皱皱巴巴。
其实不是手乱,是她的心不在手上了。
芙蕖呆的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三娘正压抑着心底的焦躁。
芙蕖的眼睛从她身上撤走,理顺了自己腰上的流苏,说:三娘,我若是你啊,不会那么容易就服气。
刚神游天外的三娘猛然被她一句话拉回来:啊?什么意思?芙蕖说:易地而处,若我是你,崔少东家固然是个人渣,但那谢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一样的该死,只弄死一个多不划算啊,若是能一并送走,那才彰显我的本事。
说完,芙蕖对她微微一笑:是吧?三娘艰涩的开口:我没有……芙蕖再看向桌案上精心准备的茶壶:再等片刻,你的茶温正好,真正的贵客就该到了吧。
三娘猝然起身:你!芙蕖冷静自若的安抚:别急,坐下。
时辰还不到呢,我刚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就要犯蠢。
三娘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已经憋红了双颊。
芙蕖摸着茶壶的温度,说:我赌你这壶茶白泡了,你等的人来不了,信不信?三娘戒备的盯着芙蕖的脸色:你要和我赌一场?芙蕖道:不可么?三娘扯旗嘴角笑了笑: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徽州,就是帮着崔少东家经营赌坊的,你在我面前谈赌?芙蕖也笑:三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三娘是不知道,她说:你一个谢家养在床上的女孩玩物,叫什么名字有人在乎吗?芙蕖轻易看穿了她的意图:你想激怒我。
她说:但是我不生气,真正没有名字的人是你,三娘,你在崔少东家手下,无名无姓混得很惨吧。
三娘反倒被她狠狠的戳了痛处。
芙蕖是个不吃嘴上亏的人,受了委屈想尽办法也要加倍还回去。
凡事在人头落地之前,都有转圜的余地。
芙蕖平和的说:至少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你的命,请坐。
三娘哪里能坐得安稳。
芙蕖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玩意。
一个骰宝,里面八个骰子,只有巴掌大小。
芙蕖手掌一翻,骰子相撞,发出叮当脆响。
三娘看直了眼睛。
正经人可没有随身携带这玩意儿的。
骰子是用雪白的牛骨刻的,与平常所见的四面骰子不同,它有八个面,而且精致小巧,只比花生粒稍大一点。
这种骰子在场子里有个专门的玩法,叫八面玲珑。
它既不赌大,也不赌小,它赌的是一通骰子摇下来,揭了骰宝,八枚骰子个个面都不相同。
双方打起擂台来,相同图案少的一方为赢家。
玩起来难得很,但也无趣得很。
下场子的人很少挑这个玩,一般人摇起来根本赢不了,能赢得必定都是千中高手。
慢慢的,这一项玩法不怎么在赌坊里出现了,反倒成为同行们私底下互相较量底细的玩法。
芙蕖道:不瞒你说,在下是个赌徒,你我女人之间,就不必喊打喊杀见血了吧,三局,我们定胜负。
三娘盯着骰宝里雪白的骰子,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芙蕖道:我们已经给了你黄金万两,那一笔钱,你可以拿去做好多事,至少你所求的一辈子荣华富贵是不愁了,拿到这笔钱你应该很开心,但是你却忽然怕了,钱来的太多太容易,你怕得睡不着觉,怕那万两黄金反成了你的催命符,所以……你想,不如顺势把我们俩也干死,换你后半生的心安。
迎着三娘逐渐复杂的目光。
芙蕖一抚掌:你看,就是为了钱嘛,多么干净的欲望啊……都好商量!你赢了,拿上钱走人,我们从此分道扬镳,我可以保证我们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三娘问:若我输了呢?芙蕖道:把你现在心里的算计如实交代,此一事完结后,拿着你的钱,该上哪上哪,你需得保证,从今以后永不出现在我们面前。
三娘只一听,就知这买卖稳赚不赔。
芙蕖给足了她台阶下。
三娘咬了一下牙。
芙蕖敲着茶壶,说:可惜了好茶,都快凉透了。
茶水一凉,外面依旧寂静如斯,三娘便知道她的等的人不会来了。
芙蕖扣上了骰宝,慢条斯理地将右手的衣袖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她是极懂规矩的人,此番举动是为了表明手脚干净,不藏名堂。
芙蕖腕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串檀木珠子,像是佛前开过光的物件,泛着幽黑沉静的光泽,生生压下了她腕子的雪色,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肃然。
她摇着骰宝,手腕小幅度的颤着,骰子相撞的响声也很有节律,三娘眯了眼,她能听出来,八个骰子在那长约两寸的骰宝里,离底面不超半寸高度,几乎是沿着一条笔直的线,在壁上滚过。
三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回答她的是一记钉在桌面上的沉闷。
芙蕖道:你开?还是我开?三娘不伸手,说:按照规矩,当然由你自己开。
芙蕖扣着宝顶,手一歪,揭了底。
八枚骰子,刻纹由一至八,乖巧地躺在那里,任由人观阅。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三娘肩背垮了一下,说:我做不到,我认输了。
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吧。
三娘道:昨天傍晚,我给下榻在扬州城客栈的崔少东家去了一封信。
芙蕖挽下袖子,也不知从哪忽然摸出一张卷起的字条,扔在了三娘面前,道:信在这。
三娘面露惊愕:你,你……芙蕖道:我截下了,你的鸽子我炖了,正好给我家主子养养骨头。
作者有话说:二更晚点更。
待会把前章的框框替换一下,都是甲币,没搞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