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对每个学生来说, 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光,都会过得无比地快。
进入大四上学期之后, 黎初月也开始变得忙碌, 忙碌到她可以试着抛下儿女情长。
薄骁闻这个名字,也渐渐被她有意无意地埋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秋天的时候,黎初月陆陆续续去参加了几个歌舞团、昆剧院的公开招聘考试。
其实像她们这类相对特殊的专业,就业率尚可, 不会说是完全找不到工作的那种。
但如果想捧起铁饭碗, 尤其是拿到一线城市的编制, 竞争却是相当激烈。
黎初月连着参加了几场初试、复试, 但直到冬天已经悄悄来临, 她依旧还没有收到什么结果。
说一点都不着急,其实也是假的。
黎初月偶尔也会在宿舍里,跟钟瑜感叹上几句。
小瑜, 你说我考得这些院团,要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呢?此时的钟瑜, 正在考研备战的最后阶段。
但因为是考本校,她的心态还算乐观。
钟瑜反倒会安慰黎初月:你别看那些‘国字号’剧团,虽然听着挺唬人, 但是我们这些年轻小辈进去了,那都是要从跑龙套开始, 等能演上女主角, 说不定都要四十岁了。
黎初月被她逗笑,但也不能否认,钟瑜说的确实是事实。
钟瑜接着道:你其实还不如找个地方的小剧团, 这样很快能当女一号, 说不能还能早点成腕儿、成角儿。
到时候再看看吧。
黎初月应声。
其实在黎初月的心里, 还是想留在北京的。
不为别的,只是她希望母亲黎雅还能在这里,用得上最先进的医疗资源。
只是工作这件事情,除了她自己努力外,其实还要看一点运气和机缘。
黎初月左等右等,没等来剧团的录取结果,想不到却等来了她的老师韩冷的电话。
韩冷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起:初月,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位南总,就是他邀请你去他新创办的剧团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听韩老师这样一说,黎初月才想起了南总这一号人。
黎初月从书桌里找出了南总的名片。
名字是南盛,没有职务和公司,连地址也是英文的。
这让黎初月难免有些迟疑。
韩冷也知道黎初月有顾虑,帮忙解释道:初月,南总很看好你、也很有诚意。
他是一心想回国投资,开办戏曲剧团。
韩冷顿了顿,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初月,我也了解你的家庭情况,其实对你来说,不去体制内的单位,在外面收入可能会更多。
黎初月能理解韩老师的心情,她确实是在替她的未来考虑。
谢谢韩老师。
她真诚答道,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韩冷沉思片刻,又说:这样,你和南总再见一次面吧,我帮你们俩约一下。
黎初月犹豫一瞬,后又觉得这样也好,于是答应下来:好的,那就麻烦韩老师了。
*黎初月和南盛约在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地点是在一家环境清幽的茶室。
黎初月想着,这次见面,也有可能算是一场特别的面试。
于是她便稍微打扮了一下,选了一条修身连衣裙、穿上了平时不怎么穿的高跟鞋,也化了一点淡妆。
然而黎初月万万没想到,南盛的打扮比她更加的正式。
南盛穿了整套深灰色的西装搭配衬衫,系了领带、带了袖扣。
甚至上衣的口袋里,还叠着一条和领带同色系的手帕。
这样的打扮,放在这样的场合,若是一般人穿起来,总会略显over。
然而南盛的这一身,却丝毫不油腻。
优雅这东西,果然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南盛要比黎初月提早到达一些,此时已经跟服务员点好了茶,还搭配了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点心。
黎初月在他面前款款坐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抱歉地开口。
南总,上次在韩冷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太着急离开,现在想想总觉得很是失礼,需要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千万别这么客气。
南盛礼貌回道,是我每一次都突然出现,打扰到你们上课,我才是很抱歉才对。
两人说完这番你来我往的客套话,竟都忍不住笑了。
南盛帮黎初月倒上一盏茶,温声开口。
我一直生活在温哥华,平时喝的大多都是咖啡,对中国茶并不算很了解,今天是听了服务员的推荐,点的这壶‘都匀毛尖’,希望你能喜欢。
黎初月笑着点点头,轻抿一口道:很好喝,鲜浓回甘。
那就好。
南盛不再绕弯,直接切入正题。
黎小姐,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希望你能加入我剧团的事情,请问你现在能给我答案了吗?南盛顿了顿,接着说起:黎小姐,我这是第三次见你了,我知道《三国演义》里,当年刘备对诸葛亮,也是三顾茅庐。
这可不敢当!黎初月知道南盛是半个外国人,中文可能确实不算好,但她还是被他三顾茅庐的比喻吓到了。
她赶紧笑着回道:南总,我一直很好奇,既然您多年以来都生活在国外,那现在为什么又会突然想回国,想创办戏曲剧团呢?南盛闻言微微抿唇,不紧不慢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出生在加拿大的华人,从小就和父母生活在温哥华。
我曾在大概二十几年前,回中国探过一次亲。
那时候旅居苏州,那个城市给我留下了这辈子最美的回忆。
南盛一边回忆着,脸上一边不自觉地浮起了幸福的微笑。
黎初月接道:巧了,南总,我就是苏州人,只不过二十多年前,我可能还没出生。
哦,是吗?南盛笑笑,那我们还真的蛮有缘。
南盛停顿片刻,继续徐徐道来:当时,我在苏州邂逅了一个女孩子,是她带我去你们那儿本地的小剧场,看了一场昆曲演出,那一出《牡丹亭》,我一直记到现在。
黎初月闻言,直接开口问起:所以,这是您想回来投资戏曲事业的原因?是的。
南盛真诚地点点头,现在我的父母已故,我在加拿大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人年纪大了,总是想要落叶归根。
您没有子女吗?黎初月的话问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很担心会冒犯到他。
但南盛却无比坦然:可能命里没那个缘分吧。
黎初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先换个话题,免得引他伤怀。
南总,您的剧团,未来是会成立在北京吗?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在北京。
南盛认真答道,这里的文化氛围很好,兼容并包,市场也会更大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工作合同,双手递给了黎初月。
黎小姐,这是我请律师起草的,你可以仔细看看上面的条款。
其实这几个月,我陆续跑了一些艺术院校的戏曲专业,也挑到了一些优秀的孩子。
南盛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黎初月,郑重其事道:但你是我一眼就相中的昆曲闺门旦,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黎初月接过合同,简单地翻看了一下。
其实话已经聊到了这个份儿上,黎初月被南盛的诚意感染,确实有些心动。
然而等她看到工作合同上的年薪时,这份心动,差一点就变成了冲动。
他这个老板,未免也太慷慨、太大手笔了。
黎初月看着对面一脸真诚的南盛,忍不住提醒道:南总,您了解过我们这一行昆曲演员的平均收入吗?当然。
南盛点点头:我知道,像你们这种戏曲演员,大多数都是有编制、有保障的工作,既然这点我做不到,所以只能在钱上去补足了。
黎初月心里还是难免有些顾虑:但拿这样高的薪水,会让我觉得,我的能力是否与之相匹配呢?南盛笑笑:别妄自菲薄。
相信我的眼光,你的样貌和才气,会让机会追着你跑。
黎初月闻言,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仔细想来,如今时代的洪流之下,赚钱和稳定这两件事,岂能两全其美?事已至此,她不妨就赌一把大的。
南总,您有笔吗?黎初月抬眸看向南盛。
南盛闻言点点头,将随身带着的那支万宝龙钢笔,直接递给了她。
黎初月接过,轻轻旋开笔帽,而后在合同的签字页,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黎初月就这样,一半感动、一半理性地签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合同。
两人又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眼见着太阳落山,便起身准备离开。
南盛没有执意要送黎初月回去,因为他觉得那样太过热情,会很像一个别有用心的老男人。
两人只是友好地道了别。
这样的相处方式,让黎初月十分舒服。
走回学校的路上,她的脑中还在不断地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下午。
她和南盛,明明是两个陌生的人,年龄和背景都相距甚远,但却莫名地投机投缘。
或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玄学和磁场?黎初月回到宿舍后,第一时间把自己签了工作的事情,全都分享给了室友钟瑜。
钟瑜闻言直接被吓了一跳,她上手抢过了黎初月的合同,直言:小月儿,你这就签了?不是被骗了吧?被骗倒不至于,再怎么说也是韩冷老师推荐的,他总不能是个大骗子。
不过,说起冲动,我可能确实有一点。
黎初月自嘲道。
钟瑜随手翻开黎初月的合同,当她看到薪资福利那一栏,也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我的天,开出这种价位,换谁谁不冲动啊!她又看向黎初月,忍不住感叹道:好家伙,小月儿,你遇到的不是雇主,是个财神爷吧!也不一定是财神爷,还可能是个天使哦!黎初月笑笑。
*因为工作大事尘埃落定,黎初月便也没有再去考那些有编制的院团。
既然已经坐了决定,就不能再犹犹豫豫地摇摆不定。
大学最后的日子里,黎初月无比逍遥快活,一度成了全班最无所事事的人。
入冬之后,她顺利拿到了驾照。
获得了一项新技能,黎初月便开始计划着,等拿到了工资,攒攒钱也买辆车。
等有了车以后,她再去母亲黎雅的疗养院看她,就会方便很多。
遇到节假日,她还可以带黎雅出去郊游。
黎初月想到这里,心里那个一直在努力去忘记的名字,突然间又浮上水面。
薄骁闻。
这个驾照,也是他当时坚持要让她尽快去考的。
她记得,他还曾笑言,说要做她的第一个乘客。
到今天为止,他们已经一整个秋天都没有见过面了。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他过得好吗?黎初月本以为,自己再想起有关薄骁闻的事,心里都是无比坦然的。
但是这一天晚上,当黎初月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整个人还是不受控制地慌了。
手里的手机不住地震动,薄骁闻这三个字,在屏幕上一直闪烁不停。
她没有删他的号码,也没有清过他的微信。
他们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彼此的列表里,一直也没有联系而已。
黎初月望着屏幕,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了一声温柔有熟悉的:月儿。
全世界恐怕只有薄骁闻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黎初月心尖猛然一颤,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淡定一点,只听薄骁闻继续低声开口。
月儿,我明天就要飞欧洲了。
第一站是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下一次回来,或许就是两年后了......电话里,他沉默片刻,又开口:月儿,我还能再见你一次吗?黎初月抿抿唇,声音变得平静:骁闻,我的驾照刚刚拿到了。
明天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好吗?毕竟是他自己说过,等她拿下驾照时,他要第一个坐她的车。
这个承诺,在薄骁闻说出自己要离开的这一刻,变成了黎初月最后的心结。
好。
听筒那头的薄骁闻,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两人约定好了时间地点,便互道了晚安,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翌日中午,黎初月开着车,一路小心谨慎地来到了薄骁闻大平层公寓的楼下。
此刻,薄骁闻早已拉着行李箱站在那里。
他等着黎初月慢慢停好车,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黎初月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走下车,动作一气呵成。
在薄骁闻眼中,她竟然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英气。
两人足足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了。
上一次分开时,薄骁闻还单穿一件衬衣,如今已经换上了羊绒大衣。
季节的更替,总是在不经意间,记录了年华的流逝。
薄骁闻走上前,淡淡一笑:月儿,你这车是哪里来的?租车公司租的。
黎初月如实回答,像我这种驾驶水平,也不敢随便去跟身边的朋友借车。
薄骁闻点点头,没再多问,直接走过去打开后备箱,放上了自己的随身行李。
出一趟国,薄骁闻竟然只有一只24寸的旅行箱。
黎初月甚是疑惑:你只有这一个箱子吗?出国要用的那些东西,都能够装得下吗?薄骁闻笑笑:何必要带那么多。
我是要去欧洲,也不是去非洲。
如果真的缺什么,到那边再买就好。
哦。
黎初月了然地应声。
若是她出国一趟,考虑到国外昂贵的物价和汇率,她必定会带上满满的衣饰和生活用品。
但对于薄骁闻来说,可能只要带着钱就好。
只要有足够的钱,在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活都是一样的。
黎初月暗自笑笑,而后转身看向薄骁闻:上车吧,时间也不早了。
我对我的车技还没有那么自信。
薄骁闻也笑笑,从副驾的位置上了车,随手系上了安全带。
这一次,她坐在驾驶室的左边,而他坐在了右边。
这是他们此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位置。
现在车上只有他们两人,前路漫漫,突然就好像有了一种私奔的感觉。
黎初月缓缓发动车子,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骁闻,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开高速公路,你怕吗?然而薄骁闻的神色,比黎初月还要凛然,沉默片刻,他又笃定又似是玩笑般地开口。
和你在一起,就算是黄泉路,我也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