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学,殊良不肯跟家里来接的佣人回去,坚持要与明珍回去看西洋镜。
那佣人看明珍的眼神,简直有些不共戴天了。
明珍十分为难。
世钊见了,便叫自家的司机略停一停,站在明珍身边。
纪殊良,你爱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儿,与明珍无关,叫你家下人眼睛该往哪儿看往哪儿看,盯着明珍做什么?那下人一时十分的尴尬,连殊良都回头狠瞪了他一眼,可是也知道下人的难处,左右思量,有些委屈地,明珍姐姐,我今天先回去,问过了父亲,明天再去你家看西洋镜,好不好?明珍点了点头,好,那西洋镜总跑不掉。
你今日先回家去。
纪殊良噘着嘴,随纪家的下人下山去了。
明珍回过头,对世钊微笑,谢谢你,世钊哥哥。
谢、谢我做什么,发痴。
世钊红着脸,跳上自家脚踏车后座,一拍司机的后背,也飞快地离去。
柳家的奶妈见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勖家和纪家的两位少爷,真有趣。
奶妈,您笑什么?我可见着了。
明珍跺了跺脚,一个两个的,都奇形怪状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替您高兴呢么。
奶妈自小把明珍奶大,又相继奶大了明珍的但个弟妹,在柳茜云房里,说话也随意惯了。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全都怪得要命,脸色变得跟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真真吃不消。
明珍嘀咕,一边慢慢下山去。
奶妈少不得吃吃笑了一阵子,大小姐,勖少爷和纪少爷,这是争风吃醋呢,顶好你只睬他一个,不理另一个。
为什么?明珍扬起长长浓密的睫毛,不解地望向奶妈。
奶妈一时语结。
家里小姐和姑爷都不打算这就和大小姐说明白了,她要是一时多嘴,非得落下埋怨不可。
且大小姐因有弟弟妹妹,自来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和弟弟妹妹一起的,不懂得独自霸占,伊是不会明白,喜欢的东西,就是要独霸了的道理的。
终究还是小孩子罢。
奶妈牵起明珍的小手来,大小姐以后就会懂了。
奶妈忽然有种感慨,不懂,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像她自己,十四嫁做人妇,十六生子,还未出月子,丈夫便从外头又讨了一房小妾。
家里本不富裕,却还要给新奶奶让一间房出来,吃穿用度都须得最好的。
过不了几年,丈夫和新奶奶,双双抽上了鸦片,家里的地没人种,租无人收,孩子饿得嗷嗷哭叫,丈夫和他的那一房妾,却只顾在屋里吞云吐雾。
她没办法,只能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腆颜回娘家借度。
娘家家境也是大不如前,只给了五个银洋,兄嫂更是明白说了,以后再没有钱接济她,要她好自为之。
她用一双小脚,徒步又走回家里去,却只看见一片火海。
奶妈叹息。
那两个人,抽大烟抽得神智迷糊,连房子烧起来,都不知道,活活烧死在屋里。
可怜她四岁大的孩子……她受刺激过度,当下小产,几乎血竭而亡。
若不是柳家管事前来收租子,恰好遇见,一时发了善心,将她送去救治,她怕是一尸两命,早已经下阴间,去陪那苦命的孩儿了罢?那样的苦,也无人可说,好在柳家发了善心,收留了她,让她做了大小姐的奶妈,直到如今。
奶妈倒宁可大小姐一直是孩子,受父母宠爱,一生幸福。
倘若嫁了人——奶妈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珍。
大小姐是个心性开阔的,在家中也从不懂得和弟弟妹妹争抢,以后如果许个好人家,对大小姐好,珍爱大小姐,那倒还好。
可是,若是个风流成性的,动辄纳一房小的,以大小姐的性子,怕是要吃亏的。
家里,小姐和姑爷,那是姑爷喝过洋墨水,主张一夫一妻,小姐才不用过那以泪洗面,勾心斗角的日子。
大小姐成日耳濡目染,怕是真以为男人就当是只娶一妻,鹣鲽情深。
可是,大小姐,你知道么,外头,外头是吃人的世界呵。
明珍却不晓得奶妈百转千回的心思,一路笑眯眯地,叶大帅家的淮阆可厉害了,八岁就会骑马,现在也不过九岁,已经吵着要叫家里的警卫员教她射击。
她说叶大帅不准,但是那警卫员磨她不过,早晚会偷偷教给她的。
啊?女孩子家的,这么厉害?奶妈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世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她那时候,女子哪能抛头露面,上学堂读书,还是同男子一间教室的?沈依平还厉害呢,伊会得算帐,舒先生出的算术题,伊不用笔,只心算一下,就能得出答案。
明珍继续和奶妈讲学堂里听来的新鲜事儿。
伊还说,以后家里的生意,都要交给伊继承,伊要将生意做得比爹爹还要大。
哗——奶妈听了骇笑,这女娃儿口气可真不小。
我们大小姐也很有本事啊。
奶妈——明珍自然听得出奶妈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您总是不肯接受女儿不比男儿差的新思想。
将来我们女孩儿,也可以走出家门去,做同男人一样的事,而且决不比他们逊色。
这都是舒先生教的?奶妈狐疑,这舒先生怎么能教女孩子这些呢。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明珍骄傲地挺了挺小小胸膛,舒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位居里夫人的故事。
这位居里夫人,远在法兰西国,与丈夫一起获得诺贝尔奖。
奶妈完全不晓得这什么尔奖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听明珍的口气,那可是了不得到的事。
舒先生说了,许多人竞争这个奖,但是,却给居里夫人得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居里夫人克服了极艰难的条件,坚持研究,最终得到了科学的真相,所以她才获得了殊荣。
既然居里夫人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看着明珍仿佛透着光辉的小脸,奶妈忽然有一种错觉,这孩子,会突然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忍不住地,奶妈紧了紧手上了力道。
有这样胸怀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姑爷那样的良人吗?会幸福吗?奶妈情不自禁地替明珍忧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