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的这场高烧,来势汹涌,牙关紧咬,嘴唇烧得都干裂起皮。
柳茜云一直守在女儿床边,时时拿细纱布沾了水,擦拭女儿干裂的嘴唇。
柳直听闻外孙女发了高烧,过来看望。
不看也罢了,一看,竟然在明珍小腿上看见青紫的淤痕,又听女儿呜咽着说是捱了女婿的打,气得浑身发抖,轮起手中的手杖,就要抽打默默站在床边的许望俨,被舒氏好说歹说地劝下了。
老爷,请医生要紧,别耽误了孩子。
去,赶紧进城请医生去。
柳直挥舞着手杖。
父亲,如今城里戒严,大晚上的,我们根本进不去,大夫没有督军的手令,也出不来。
许望俨满眼血丝,这时,他不是不后悔的,一时生气,打了女儿。
柳直听了,几乎背过气去。
那还不赶紧把村里的郎中请来?急热有解急热的法子。
舒氏一边拍着柳直的背,一边说。
这时二房承冼的母亲由丫鬟扶着进了院子。
老爷,二娘。
承冼母亲自袖笼里取出一个小小金球,打开了,里头是一个蜡丸,我听说明珍起了高热,这是一枚我结婚时,陪嫁里带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是祛热良药。
茜云妹妹赶紧着人拿去用无根水化开了,给明珍服下去罢。
柳茜云感激得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家里不是没有安宫牛黄解毒丸,只是一时头着急,全然忘记。
谢谢二嫂,谢谢二嫂。
妹妹同嫂嫂客气什么,快去罢。
承冼母亲向公公婆婆告辞,先回房去了。
柳茜云忙唤了奶妈,把牛黄解毒丸拿去,取无根水化开半丸,撬开明珍的牙关,给女儿服下去。
天亮的时候,明珍身上的高热,退了一点,可是仍然未醒。
柳家一早派人进城,请了大夫来。
大夫听了心跳肺音,又量了体温血压,并翻开明珍的眼皮,以小小手电筒照了照,开了方子出来。
隔十二小时,再给令千金服半丸牛黄解毒丸,假使还不能彻底退热,就要用我的西药了,还得打点滴,尽快把热度退下去。
医生顺便看了看明珍腿上的淤痕,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这双腿神经丰富,最是要紧,万一打坏了,以后怎么办?再不能这样打孩子了!许望俨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边厢,世钊也在家里挨了打,只是有祖父母护着,只在胳膊上吃了两记生活。
然而今次世钊没有向祖父母同母亲求救,只是默默地,眼里有泪。
世钊心中后怕,倘使明珍就那样摔下山涧去,他不敢想象后果。
你们还护着他!这是无法无天了!今次是怂恿明珍骑脚踏车,几乎丧了明珍的一条小命,下次是什么?!明珍是老实孩子,你们怂搭她,她也不好回绝你们……万一明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柳老爷,有脸去见许兄和茜云妹妹?勖钧指着被老父老母护在身后的世钊。
勖家两老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
即日起禁足一个月,不许上学堂,不许碰脚踏车!我去探探明珍的情况,少不得押着你上门负荆请罪去。
钧儿啊,用得着禁足一个月嘛……勖老太太还想替孙子说话,被老伴一瞪,噤了声。
是,父亲,我知道错了。
世钊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并无半点怨言。
勖钧着了人去柳家,打探情况,家人回来回复说,半夜发了高烧,所幸现在已经退烧了,中间醒过来一会儿,喝了两口粥,又睡了。
柳家已经向学堂里请了假,说是近期不会送孙小姐去学堂了。
勖钧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看见儿子张望的眼神,忍不住叹气。
明天同我一起去柳家负荆请罪,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调唆,明珍断不会发生意外,还害得她捱打……明珍挨打了?!世钊大惊。
可不是捱打了?勖钧再次叹息,许兄今次是真的又惊又怕,才气得打了明珍。
总之,你害得明珍受苦,须得还明珍一个公道。
次日,勖钧带着世钊,驱车赶往柳家,前去登门道歉。
出人意料的事,他们在柳家大门口,碰见了同样从车上下来的叶淮阆和叶放,两人身旁还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淮闵。
世钊目不斜视,淮阆凄凄地小声叫他,世钊。
世钊别开脸去。
叶帅。
勖钧见过叶放,但并不曾同叶放打过交道。
勖先生。
叶放也见过勖钧,同样不曾交谈过,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接触,不料竟是这样的情形。
柳府听说叶大帅来访,再不情愿,也开了中门迎接。
柳直同管家走出来,看见叶放与勖钧都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只一瞬间,柳直已经客气地延手一让,请众人进来。
叶大帅,因家中有事,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柳直将一干人让进客堂间,吩咐佣人上茶。
柳公不必客气,我此次前来,是带同小女,负荆请罪来了。
叶放在下首坐下,等佣人上了茶后,欠身对柳直说。
此话怎讲?因为明珍并没有提起是受了淮阆与世钊的怂恿,舒先生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所以柳家上下并不晓得此事与淮阆和世钊的关系。
叶放微讶,难道柳明珍竟然没有同家人说么?所以他等了两天,也不见柳家上门理论,只得先来赔罪。
柳直看了看叶放,又看了看勖钧。
柳世伯,小侄也是带世钊来请罪的。
是我教子无方,害得明珍吃苦。
勖钧当下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还请柳世伯原谅小儿。
说完,将世钊推到了柳直跟前。
世钊鼓起勇气,迎上老人是眼。
淮阆,还不过去给柳爷爷跪下。
叶放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怒自威。
淮闵的眉尾动了动,究竟是自己的妹妹。
淮阆咬着嘴唇走过去,站在世钊身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柳直一个眼神,管家是多么精乖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大小姐,使不得,如今都革命了,女子又不是随便就跪的。
柳直也微笑,叶小姐天真烂漫,小孩子之间玩耍,并不是有心。
何需如此大礼赔罪?快快快,坐罢。
淮阆回头,看看父亲脸色。
她回家后,舒先生到访,将事情约略说了说,只将责任都揽到身上,并没有责难她。
可是父亲等舒先生走后,将她关了禁闭,即使母亲哭闹,也不肯饶她。
大哥二哥三哥都看她笑话,大帅府里只差没有放鞭炮,只有四哥悄悄给了她两本书,告诉她等父亲消气就好了。
如果今天你去请罪,柳家不原谅你,你就还要关禁闭,什么时候柳家原谅你了,什么时候解除禁闭。
这是来柳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淮阆不喜欢那间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为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学校里的禁闭室。
叶放点了点头,淮阆才走回到父亲身边,站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请得什么罪呢?柳直隐隐猜到一点端倪。
叶放与勖钧对望一眼,还是叶放开了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非小女顽皮,也不会惹出这桩祸事来。
柳直摇了摇头,算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受了教训,再说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动,也不会几乎送了命去。
现在总算没事,就不必追究了罢。
叶放却执意坚持,这怎么成?一定要当面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样了,过了一会儿,管家返回客堂间说,孙小姐醒着,只是精神不济,容易觉得倦。
见一见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
柳直松了口,同意他们见一见明珍。
领着叶放勖钧和三个孩子,穿过回廊,过了几个月洞门,终于来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进得屋里,正好奶妈端着托盘退出内间。
明珍现在可好?柳制问。
奶妈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愣,特别是看见叶放,心下不安。
醒着呢,刚喝过一点银耳枸杞羹。
一干人这才掀了帘子进了内间。
只见明珍穿着月蓝色里衣,半躺在床下,腿窝脚跟处垫着垫子,将小腿悬起来。
长发扎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显清瘦了。
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婴儿肥,两颊总红润,可是现在明珍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
看见世钊和淮阆,以及他们身后的淮闵,明珍微笑,却不说话。
她嗓子还哑着,总不爱说话。
柳茜云替女儿解释。
好孩子,你吃苦了。
叶放在明珍床前弯下腰来,摸了摸明珍的头。
明珍微不可觉地闪了闪,毕竟没有闪开。
这件事是淮阆有错在先,你爹爹却打了你,我今天是带淮阆来道歉的。
叶放不以为意,只把女儿推到明珍面前。
对不起,明真,是我错了。
淮阆眼里有泪,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后还吃了苦。
明珍……世钊的眼泪涌了出来。
明珍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倦倦地闭上眼睛。
大人们也不多打扰她,又带了孩子们出来。
明珍真是勇敢,我极喜欢她。
不语人是非,开朗大方。
叶放称赞明珍。
淮阆绞紧了袖口,抿再嘴。
淮闵叹息一声,握住了妹妹的手。
叶帅谬赞,明珍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比较懂事些罢了。
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预感,连忙自谦虚。
叶放却淡笑着,柳公,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闵,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亲,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