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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2025-03-29 02:07:20

明珍极少生病,这一次,却病去如抽丝,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

在浇蚂蚁玩儿呢。

你生病了,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红润的脸色,仍未恢复,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

只是舒先生自己,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已经脱了一层皮,精神也时灵时不灵,常常认不得人,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

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

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

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

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

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

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

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

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

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

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

明珍,你懂么?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明珍起身,拥抱母亲圆润富态的身体。

这身体温暖而包容,从未改变。

娘……明珍轻轻叫道。

这是权宜之计,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见你嫁进阀门去,过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生活。

你同世钊定亲的事儿,也只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叶家人知道。

他们求亲不成,自不会到处张扬,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会把这桩婚事强加给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钊多相处几年,倘使你们感情和睦,又都喜欢对方,那到了年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倘使你们对对方无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却没有把日子往一块儿过的打算,那便作罢,你看如何?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面容,别扭的性格,温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顾安危地要下涧救她——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明珍点了点头。

柳茜云欣慰地亲一亲女儿额角,世钊是个犟脾气,你也晓得,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总同你拧着,可是心里却是待你好的。

这一点娘看得出来。

以后你们相处,你多顺着世钊一点,捋顺毛驴,别和他对着干。

明珍笑了起来,母亲形容得真好。

偶尔也要拿捏一下,不要总让他逞得意。

柳茜云继续对女儿说。

您也是这样拿捏爹爹的么?明珍问。

你这孩子……柳茜云的脸,倏忽飞红。

两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又说了些注意身体,不可荒废了自己的学业的闲话,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许望俨下班回来,同妻儿一同用过了晚饭,又督着几个小的写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们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说了?许望俨一边拿热水烫脚,一边问妻子。

是,我同明珍说了。

柳茜云将替换的袜子自一旁的镶钿樟木箱子里取出来,搁在丈夫的枕边,明珍懂事,并没有哭闹。

许望俨听了,怔忪良久,才方叹息。

我倒希望明珍会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郁结发泄出来。

擦干了脚,换上干净棉袜,许望俨钻进被子里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侧,替妻子暖被窝。

那西医说,假使受过创伤,会大哭一场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为负面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

反是这种表面上起来平平静静的,心里的伤却越是难以愈合……那医生说了许多,我只大概记得这些。

柳茜云听了,也忧愁起来。

她原以为女儿这样,是雨过天青了,原来竟不是么?我如今十分后悔,当天打了她。

许望俨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让出已经捂热的一侧,其实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惊吓的劲儿过了之后。

柳茜云轻抚丈夫清癯的脸,望俨,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厂里的事,又要担心我们母女。

说什么傻话……许望俨轻吻一下妻子,我只希望,我的妻儿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两夫妻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希望明珍能将心里的不痛快发出来。

临睡前,两夫妻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两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实现,而且,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