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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2025-03-29 02:07:20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

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

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

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

自己过生日时,听外孙女明珍说,洋人算帐,都是将阿拉伯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里便十分感兴趣。

一直想学,可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

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

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汪伪政府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

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

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

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

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

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

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

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

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

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

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

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

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

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

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

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

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

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

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

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

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

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

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

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

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

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

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

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

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

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

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

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

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

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