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城内,纪家为了纪老爷子八十寿辰,做足了工夫。
请了城里最大的悦宾酒楼的掌勺大师傅置寿宴,以及请了城里最红的徽班来唱堂会,更有淮河上的民间杂耍艺人堂前献艺……纪家为此准备了已经一个月。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老人八十岁大寿,还是要热闹一番的。
请柬早已经写好,前两日已经发了出去,座次也都一一排好,万万不可顾此失彼,得罪了亲友和城里的老爷。
到了中午,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晚上开席,却满世界找不到小少爷。
佣人奶妈急出一身汗来。
殊良小少爷可是老太爷的心头宝,肝尖肉。
纪家到这一代,只得纪方瞿一个男丁,纪方瞿又只得纪殊良一个儿子,简直是宝贝到了天上去。
老太爷八十寿辰,怎么可以少了这个宝贝金孙?不得以,纪少夫人只能悄悄着奶妈和佣人到外头去找,先不能惊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
只是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却始终没有找见殊良,过了晌午饭折子时间,纪少夫人开始焦心。
这要是到了晚上都还找不见,那可如何是好?又不能到处张扬,说儿子找不着了。
还是奶妈想到了,同纪少夫人咬耳朵。
小少爷最喜欢柳家大小姐,会不会是去找柳大小姐去了?纪少夫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儿子殊良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打送进学堂里开始,回到家里来,满嘴说的就是那几个字,明珍如何如何,明珍如何如何,合家上下,都晓得殊良喜欢这个大他两岁的柳大小姐。
只是自从柳明珍前几年几乎摔下山涧,被救上来之后,那孩子就休了学,一直在家里休养。
这几年也听说随在外祖父身边,在学着自家生意。
渐渐同儿子殊良见得便少了。
然而殊良仍一心喜欢柳明珍。
今天殊良不用读书,也没有功课,因着祖父寿辰,丈夫纪方瞿也许他可以不用进药房,他有大把时间,的确可能出城找柳明珍去了。
赶紧备车,我们走一趟柳家。
纪少夫人立刻吩咐奶妈。
是,夫人。
奶妈衔命而去,过不了多久,回来覆命,说司机已经将车准备好了。
纪少夫人连同奶妈乘了车直出了城,往城外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门口,奶妈扶着纪少夫人下了车,然后上前拍门。
柳家的门房听见拍门声,走过来开了一角偏门,探出头来。
什么事儿啊?我们是城里纪家药厂的,这是我们家少奶奶,我们想来找我们家小少爷。
奶妈上前交涉。
纪家?门房想了想,纪少爷怎么会在我们家呢?今日并没见过纪少爷。
纪殊良在明珍生病时,曾经来过两次,门房总算还有印象。
可是我们哪儿都找过了,我们小少爷如果不是来找你们孙小姐,还能去哪儿?奶妈听了,口气不免有些着急。
门房听了,也不乐意了。
你们小少爷找不见了,管我们柳家什么事儿?眼看就要在门口争执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站在门口?恰好舒氏吃过午饭,准备溜达一圈,化化食回屋睡觉,听见大门口有声音,便过来看看。
二夫人,是这么回事儿……门房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哎呀,这么要紧的事,千万别耽误了。
舒氏叫门房将门打开,请纪少夫人与奶妈进门到偏厅里。
两位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纪少夫人又把事情讲了讲。
我们家明珍……出城去芜城送款子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舒氏沉吟,以我们家明珍的脾气,应是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将你们家殊良擅自带去。
你们肯定纪少爷跟我们明珍在一块儿?难道还是我们家小少爷自己跟着去了?奶妈急红了脸。
舒氏明白他们找不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计较,稍一沉吟,便已有了打算。
既然二位这么肯定,贵府的小少爷肯定同我们明珍在一处,那不如,我就陪二位往芜城走一趟,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舒氏当机立断,时间紧迫,不能再拖。
纪少夫人略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不过了,谢谢夫人。
舒氏即刻吩咐了下人,准备了车,同纪少夫人一同赶往芜城。
三个女人一路无话,赶到了芜城,已经是下午。
纪少夫人绞着手里的真丝绢子,心中格外焦急。
倘使不远千里地跑这样一趟,能找到儿子,那是再好不过。
可是,假如找不到儿子,不但得罪了柳家,还白白浪费了时间。
舒氏看见那丰腴的少妇一脸的焦虑,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放心,倘使是我们明珍的不是,我一定叫明珍登门道歉。
纪少夫人忙连连摇头,这怎么使得?您带我来找殊良,已经帮了我的忙。
两人一阵客气。
柳家的车子一路加足马力,来到芜城城外的镇子上,穿过一座牌坊,沿着一条小道往里头开,远远地,已能看见纱厂的烟囱里的缕缕白烟。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的人,看见有汽车经过,便侧身让路。
汽车开了过去,舒氏透过车窗,看见那站在小路牙子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外孙女明珍,连忙叫司机停车。
明珍看见汽车停下,已经心中诧异,等车门打开,看见小外婆舒氏下了车,更是诧异非常。
小外婆,您怎么来了?明珍,先不管这些,你且告诉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看见小外婆脸色严肃,思及殊良跟着自己跑到芜城的样子,明珍也晓得事情的严重,便点了点头。
小少爷人呢?奶妈忍不住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问。
殊良说他走不动,我怕一则怕他太累,二则担心这样晚上之前赶不会徽州城,所以先将他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中。
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纪少夫人,我现在就是准备回去找他,然后回家去。
舒氏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把殊良一个人留在城里,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明珍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先不说这些个了,我们先把殊良接了,赶紧回徽州城去罢。
纪少夫人听说找见了儿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赶回徽州城里,给老太爷祝寿是正经。
明珍说了客栈的地址,又替司机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车来到客栈跟前,下了车。
客栈掌柜的,一见先头来的小姑娘同着两个贵妇及一个老妈子走进来,知道是贵人来了,赶紧自帐台里迎出来。
欢迎欢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饭还是住店?我们来接人。
舒氏微笑,自手笼里取出一枚银圆塞到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了。
您请您请。
掌柜的即刻点头哈腰,再不多过问一句。
明珍领着舒氏一行上了楼,推开上房的门,只见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纪少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珍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嘱殊良,就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不要随便出门的,怎么房间里竟然没人?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
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万一被坏人骗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可怎么办?这时有人蹬蹬蹬上得楼来,嘴里笑着说,明珍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什么?说着,人已经走进房间里,随后便怔在门口。
只见明珍站在舒氏身侧,纪少夫人同奶妈站在另一头。
殊良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纸包蟹壳黄油酥小烧饼几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让娘好找……纪少夫人抢上前去,搂住儿子,一阵上下抚摸。
殊良扎着双手,只好笑一笑,母亲,我自己跟着明珍,想出来玩玩的。
您看,我还给您买了臭豆腐和油酥烧饼,可好吃了。
您赶紧趁热尝尝。
纪少夫人哪里还管这些东西其实是儿子买给明珍的还是真的是买给自己的,只管心肝肉地叫,担心死娘了,以后万万不可以了。
明珍带你出来玩,你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如果出了事,娘可怎么跟你父亲是祖父祖母交代啊?母亲,是我央着明珍带上我的,不关明珍的事,您别怪她。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殊良抿嘴,怎么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带他出来的呢?少年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维护少女,做母亲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纪少爷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回去罢,否则赶不上纪老太爷的寿宴便不好了。
舒氏这时候出声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证金送回给柳家绸布店的掌柜的,然后驱车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亲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轻轻叹息,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以后碰见这种事,哪怕晚一天送货款,也要先把人带回来,知道了吗?明珍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