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子烫了头发,这时候都散乱在枕头上,发尾有些枯黄,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伊脸上苍白得不见一点点血色,半闭着眼睛,静静的,如果不是胸口在微微上下起伏,会让见到的人以为这是一具新鲜的女尸。
周小姐……世钊轻轻唤女孩子。
女孩子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慢慢地扬起不算浓长的睫毛,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来。
女孩子的眼睛黝黑深暗,竟似照不进一点点明光。
淮阆紧紧靠在了依平的身边,病房里的药味儿与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淮阆毛骨悚然。
依平轻轻拍了拍淮阆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没事的。
周小姐。
世钊再次轻道。
那女孩子这才对准了视焦,看向世钊,以及他身后的两为衣着光鲜的小姐,随后露出一点点略带嘲讽的笑来。
勖公子有心了,来这样腌臜的地方看望我。
医院不是什么腌臜地方,医院救死扶伤,再神圣不过。
周小姐不要因为看低了自己,连带着把周围的一切都看低了。
依平淡淡地说。
我不是什么周小姐!!女孩子忽然发狂似地嘶吼,我只是周大女……吼完了,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伊轻轻侧过头,埋首在枕头里哭泣,我只是想得一些赏钱……给家里妹妹弟弟和姆妈……伊在枕头里,压抑地哭泣,不敢发出声音来,只看得见微微抖动的肩膀。
这时在一旁给小病人换药的护士走了过来,轻轻抚摩周大女的肩膀,并瞪了世钊三人一眼,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有什么事,等她冷静下来再说,现在请你们出去。
世钊有满腹的感激之辞,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起,便微微点头,周——姑娘,你好好休息,这里的一切费用你不必担心,你家里我也会过去关照。
请你安心养伤。
想了一想,世钊又追了一句,百乐门那边,我会请杜先生出面,将你的合同赎出来,令你没有后顾之忧。
说完了,护着淮阆依平走出病房。
世钊三人没有注意到,当他们走出病房的时候,埋头于枕头里的周大女,轻轻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的背影,眼底深出流过若有所思的幽光。
从医院出来,世钊没有了心情,淮阆虽然还想再同世钊多说些什么,可是依平轻轻拉着淮阆上了车,让他静一静,他心里不痛快。
淮阆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子向世钊道别,世钊颌首,他的确需要时间独处。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变故,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教人无从选择。
世钊沿马路慢慢前行,忽然看见王开照相馆的门面,蓦然想起自己原本约了明珍来拍结婚照的。
要死!世钊赶紧招手叫了出租车,往柳家赶去。
等到了柳家,拍开柳家的门,佣人看见世钊,同勖家佣人看见明珍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勖少爷你怎么来了?我家小姐不是去找你了吗?明珍去找他了?世钊想一想,那应该是早就到了的,他不在家,那明珍也应该回来了啊?阿珍,是谁来了?老爷,是勖少爷来了。
佣人回道。
请他进来罢。
柳直拄着拐杖,吩咐到,送两杯茶到书房。
是,老爷。
世钊进了门,跟随柳直进了书房。
柳直示意世钊关上门。
世钊依言,随后肃立在柳直跟前,叫了一声外公。
柳直点了点头,世钊,坐。
谢谢外公。
世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柳直在书房内缓缓踱步,世钊,以后你与明珍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也不怕你们勖家笑话我这个老头子,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外孙女的。
她母亲是我同元配夫人中年得女,珍爱得如珠如宝,明珍出生时,我便格外喜欢这孩子,所以多年来,没有委屈过这孩子,让她吃过一点苦。
以后她嫁了给你,假使你们小夫妻之间有什么纷争,请多想想对方的好处,这样的话,我一样也对明珍说。
日子过得清贫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至要紧是你们对对方好,将对方放在心上。
柳直摆了摆手,示意世钊将他的话听完。
明珍这孩子,打小不爱告状,更加不懂得诉苦,有什么事,都静静地放在心里。
她那日在照相馆里没有等到你,后来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
回来了,也没有因为这事发脾气。
她那时候还不晓得你在百乐门出了事。
我这样说,是想叫你明白,世钊,明珍是不会回家说你一句不是的。
我只求将来你们结婚了,你对她好就行了。
其他的,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别无所求。
我会的,外公。
那就好。
柳直留世钊喝了一杯茶,明珍也还没有回来,世钊便告辞出来。
回头望一眼柳家的大门,世钊心间不断回荡着柳直的话。
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明珍好?明珍独自等在外头,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他全然不知,这是对明珍好么?世钊的心里有些微的苦涩。
到底是为了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而四处奔波因此忽视了明珍好,还是无时无刻都陪在明珍的身边,可是两人的日子却捉襟见肘的好?怎样做,他才能两者同时兼顾?这时的世钊并不晓得,明珍此刻正同淮闵一起,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