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子里吃饭总是晚些,要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正式动筷子。
过了五点的时候,佣人端着刚刚蒸好了的桂花枣泥糕出来,算是下午点心。
桂花是旧年的,腌好了密封在细瓷罐子里,在一瓶瓶码在地窖的冰库里,什么时候要吃,便取出一瓶来。
枣泥则是捡上好的新枣洗干净,放入装着清水的锅中,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制至大枣软烂。
待煮好的大枣冷却后手工去除枣核,加入少许凉开水拌匀,放在细筛网上用勺子用力碾压出枣泥。
将过滤的枣泥倒在细纱布上面,轻轻挤去多余的水分。
这还没完,还把枣泥入锅小火慢炒,边炒边加入少量砂糖,炒去多余水分直到把枣泥炒干,这才算是做好一份枣泥馅料。
糯米是顶好的水磨糯米,提前一天已经泡在水里,再拿小小的石磨一点点转动磨出糯米粉来。
这样仔细的人工,做出一份点心,蒸好了淋上一点点桂花蜜端上来,只见莹润透明如玉的糯米粉皮子,几乎看得见里头暗赤色的枣泥馅儿,衬着上头一星几点金黄色桂花,散发出极诱人的香气来。
柳直如今已不大管事,只同夫人姨娘安享天伦。
只是三房媳妇儿心里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阴阳怪气地拈起一块桂花枣泥糕略微吹了吹,递到下儿子柳承熙的嘴边。
许是没有凉透,便烫了承熙的嘴。
三房媳妇儿便借机指桑骂槐,往承熙胳膊上乱拧一气,谁让你命不好,运不佳?!吃块点心都烫了嘴?活该没有你享福的份儿!二舅妈是何等玲珑的人?哪里会听不出三舅妈指桑骂槐,也不动声色,只拿眼神示意佣人赶紧给小少爷倒一杯冰镇的酸梅汤来。
承熙无故被烫,又被自己娘胡乱拧得疼了,号哭着甩开三房媳妇儿就往楼上跑。
三舅妈一见儿子竟然当众不给她面子,也起身,好侬只小鬼头,我今朝打死忒侬!三房媳妇儿的徽州口音尚浓,再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沪语,听来恁地好笑。
一家人包括底下伺候的佣人俱强忍着,等三舅妈跑上楼去,看不见影儿了,才低声笑出来。
虽然鸡飞狗跳的,可是真没了伊,到底便不热闹。
柳直对三房说。
三姨娘讪笑,究竟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瞪了儿子一眼。
三舅舅便只做老实状,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枣泥糕。
明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只怕三舅舅心里头也觉得外公偏向二舅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吃掉一块枣泥糕,喝了一小碗酸梅汤,明珍起身,向诸位长辈告罪。
我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这是要到哪里去?柳茜云诧异地问。
自打上次出去回来,明珍就变得有些不爱出门,总爱待在家里,怎么今天要出去?我约了世钊,有些事想同他商量。
明珍虚实掺半地说。
那叫司机把你送去,记得早点回来。
柳直笑呵呵地对外孙女说。
我省得了,外公。
明珍与长辈们道别出来,上了车,司机熟门熟路,将明珍送到勖家礼品店门前。
店门的玻璃窗内已挂了打烊的牌子,不过里头的灯仍亮着,看来世钊还没有走。
明珍下了车,推了推店门,果然还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明珍走进店里,偌大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只得后头的休息间里隐隐传来人声。
明珍循声走过去,只见休息间的门半敞半掩着,里头一个陌生女子面朝着她,将脸压在一个男子肩头,泪盈于睫,又强自隐忍。
男子的背影,看起来恁的眼熟。
明珍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便停下脚步。
只听那女子鼻音浓重,哽咽着说:我不敢存着痴心妄想……我现在这个样子……明珍听见那有着她熟悉背影的男子幽幽叹息,大女……总归是我耽误了你……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早已经融入了明珍的血脉。
世钊——明珍轻轻唤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男子蓦然转头,便望进明珍一双干净清透却仿佛深不见底的明眸里去。
周大女这时仿佛也终于看见了门外的明珍,连忙退出世钊的怀抱,伸手抹起眼泪,忙不迭地走过来,柳小姐,你别误会,我同小老板没有什么的。
不晓得为什么,明珍心里竟不生气,只有一丝一缕的哀伤,缠绕着,闷钝地痛。
我在隔壁的西餐厅等你。
明珍轻声对动了动嘴唇,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的世钊道。
世钊点了点头,目送明珍走了出去。
一旁,周大女抿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对不起……世钊摆摆手,晚了,你关了店门,早点回去罢,省得你家里弟弟妹妹担心。
周大女黯然地咬着嘴唇,走出了休息间。
世钊从店里出来,垂下睫毛。
他刚才只是一时愣了,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冷静下来,到底还是能推测一些事出来。
明珍自从两次与他错开,没有碰见之后,每每要来找他,都会先打电话同他约定时间。
确认他在,才会过来。
他白天到码头去了,店里的伙计是知道的,也晓得他要晚上才回店里。
明珍会这个时候过来,说明是打过电话来,关照过店里的伙计她要来的。
伙计下了班,留下大女在店中,挂了打烊的牌子,可是却给他留着门,那么按理,也会关照大女,转告他明珍会来。
可是当他自码头回到店里,却看见大女坐在休息间的椅子上,捧着那只弯曲的右手,默默啜泣的场面,不由得心中歉疚。
终归是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毁了伊的一生。
忍不住上前劝慰周大女,告诉她,一定会替她找一个好婆家。
可是大女却仿佛已经断了念想似的。
恰在这个时候,明珍来了。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而且由始至终,大女没有同他提起过明珍要来的事。
世钊苦笑起来,两相一合,明摆着是大女要教明珍误会些什么。
走进隔三五间门面的西餐馆,世钊一眼便看见明珍。
那么人客坐在那里,可是世钊还是能一眼便捕捉到明珍的身影。
世钊走过去,落座,草草点了餐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只到头盘送了上来,明珍与世钊才齐齐叹息。
随后两人抬眸,望进彼此的眼睛里去,相顾微笑。
你不问?世钊轻声说。
明珍摇了摇头,我打电话过来,是一位小姐接的。
倘使那位小姐转告予你,我晚些时候会得过来,你怎么会在明知我要来的情况下,同别的女人拥抱?世钊自嘲地喝了一口果子酒,竟然连明珍都想得通透。
你——准备怎么待她?明珍毕竟只得十六岁,想来想去,还是问了。
怎么待她?世钊有片刻怔忪,竟不只该怎样回答明珍。
伊总是救了我爹和我,为此又废了一只手。
世钊搅动酥皮汤上的那层酥皮,许她不仁,我却不能无义。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并且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
用过汤,明珍取过餐巾布,轻轻抹了抹嘴角,世钊,你明白告诉我,我们婚后,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出国去?世钊想了一想,终是点头。
既然父亲母亲要送他去国,他又与明珍结了婚,自然不会把明珍扔在国内,只自己一人出去。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明珍声若轻鸿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