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世钊对柳明珍的清晰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他五岁时候。
勖家在徽州拥有一间贸易行,专司从欧罗巴同美利坚进口新奇玩意儿,在国内贩售。
小小的,可以放在桌上,紧一紧发条,会得发出好听音乐的旋转木马,金属圆筒,一面是透明玻璃,一面是镜子,里头盛着各色碎纸片,放在眼前,轻轻转动,能幻化出无穷美丽图案的万花筒,精致的,整点时候会有一组穿外国民族衣服的小人出来跳舞报时的座钟……勖世钊自小便是在各色各样新奇的玩具同物件当中长大的。
后来父亲对他说,早在他快三岁时候,已经给柳明珍送过玩具了,他却怎样都不信。
他那时候才两岁,怎么懂得给女孩子送东西?自然是长辈借着小辈的名义送的,与他无关。
勖世钊是家中独子,父亲也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见母亲生产时受那样巨大的痛苦,便再不让母亲生第二胎。
家中祖辈虽然一直催着父亲母亲多多替勖家开枝散叶,但父亲说有世钊一个已经足够了。
是以世钊是享受着太子爷般待遇长大的,家中每个人,都围着世钊转。
最美味的吃食,最上乘的衣物,最别致的玩具,甚至,是最听话的仆人,都是直接送到世钊跟前的。
勖世钊的人生当中,没有分享这两个字,更没有落了下乘这样的概念。
直到,勖世钊五岁那一年,母亲第一眼看见三岁的柳明珍,惊为天人,几乎要将伊夺过来,做自己的女儿那一刻,勖世钊忽然有了一种,即将失去自己从前享受的特权的危机意识。
那是世钊五岁生日。
勖家的作风,一贯洋派,并不似徽州地方风俗,摆流水席,只是送上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同重要客户,偕同子女一同前往参加世钊的生日派对。
明珍彼时三岁,许望俨同柳茜云接到请柬,欣然前往。
世钊的生日派对办得十分热闹,勖家的洋房客厅里,挂着无数彩绸,系着大捧大捧的气球,每个到场的孩子,都得到一只气球。
而世钊的气球是最别致的,竟是用气球拗成的一只小猴子。
所有的孩子自是不免羡慕不已,盯着气球不放。
世钊心中得意之极。
当柳明珍被父亲抱在怀里,走进勖家客厅时,看见的便是世钊执着气球,得意洋洋的表情。
勖钧夫妇看见许望俨一见,便迎了上来。
许兄,茜云妹妹,小明珍,欢迎光临。
勖钧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小脸,转头对夫人说,若薇你看,这是茜云妹妹的女儿,你看长得同她娘可像?勖夫人勖张若薇仔细看了看被许望俨抱在怀里的明珍,微笑着点头,同茜云妹妹小时候有六七分像呢。
柳茜云因着一双小脚,不堪重负,所以女儿一直由丈夫抱着,这时便双手奉上礼盒。
勖大哥,若薇姐,祝贵公子生日快乐。
茜云妹妹还同我们客气什么?勖夫人微笑着,朝许望俨怀里的明珍伸出手来,明珍,让婶婶抱一抱,好不好?明珍垂头看了一眼勖夫人,伊也是一双小脚,只是大抵后来又放开了,所以并不似母亲那么小。
婶婶,只抱一下,会累。
三岁的明珍声音清脆如水。
勖夫人微微一愣,随后醒悟,这孩子,是在体贴她呢。
哎呀,明珍真是好孩子。
接过明珍,勖夫人爱不释手,替明珍整了整粉色纱裙的裙摆,又捋了捋明珍额边的碎发,越看越喜欢。
三岁的明珍大抵从出生就开始经历类似场面,毫不怯场,两只乌黑的眼睛,仿佛天上的星子,晶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被人群包围的勖世钊,远远看见母亲抱着一个小女孩,低低说话,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从他出生,母亲也未这样亲密地抱过他。
他觉得母亲被那个小女孩儿抢走了。
也不管许多眼含羡慕的小朋友,他拨开人群,便向母亲走过去。
母亲。
勖世钊童声清亮,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勖夫人听见儿子的呼唤,抱着明珍微微弯下腰,哎呀,我们的小寿星来了。
来来来,世钊,这是你柳爷爷家的明珍妹妹,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的。
世钊看了一眼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明珍,然后扯了扯母亲旗袍的一角。
爹爹。
明珍这时朝父亲许望俨伸出手来。
嫂夫人,明珍交给我抱罢,世钊许是有事要对你说。
许望俨自勖夫人怀中接过女儿,微笑着对勖夫人说。
勖夫人有些不舍地看了乖巧的明珍一眼,这才遂了儿子的心愿,走开去了。
许望俨将明珍又抱了一会儿,才将伊放到地上,由得伊自去玩耍。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连明珍都已经三岁。
勖钧十分感慨。
大人聊天,明珍在离大人们不远处,研究一盏放在茶几上的电话。
那是一具古铜色电话,四脚支架上有着繁复的巴洛克风格花纹,右手边有一柄摇柄,支架中间镶嵌着一个拨盘,上头有零到九十个阿拉伯数字。
明珍已经识数,却还从未见过电话,是以十分好奇,伸出幼肥小手,跃跃欲试。
勖世钊早已经在一旁观察明珍很久,见没人注意,啪地一下,打掉明珍伸向电话拨盘的手。
世钊用的力气不小,那啪的一声,竟清晰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周围大人转过身来,只看见小明珍捂着手背,欲哭未哭,只是含着眼泪,在眼眶里晶莹流转。
而罪魁祸首勖世钊的手,仍未完全落下,处在一种将落未落的奇异状态。
这样场景,简直无须解说,人们已经看得分明:勖公子欺负了柳小姐。
人群里弥漫开一种近乎看好戏的情绪,想看小寿星公和柳家小公主究竟谁最后胜出。
明珍却没有当众落泪,只是一点点站起身来,将手背到身后,走到父母身边。
许望俨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知道女儿受了委屈,但不吵不闹,不给主人家当场难堪,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属不易。
明珍想吃什么?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望俨向赶过来查看的勖钧夫妻歉意地笑一笑,从女儿背后拉出女儿被拍红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准备将女儿带开。
世钊,还不向明珍妹妹道歉?勖钧低声对儿子说。
世钊只是拗拧着,看也不肯看明珍一眼。
世钊?勖钧压低的声音,不怒而威。
勖世钊还是极怕父亲的,不自觉向母亲身后躲了躲。
以往勖夫人都是护着儿子的,今次看见明珍仿佛被雨水浸润的一双大眼,再看看伊露在父亲指间手背上的那一片红,竟心疼得仿佛是打在自家孩子身上。
世钊,快跟妹妹道歉。
勖世钊的愕然,简直可想而知。
连母亲都要他道歉?!在他生日的时候,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五岁的勖世钊倔强地抿紧了嘴唇,眼中有泪。
这时候勖老太爷过来解围,小孩子家,有点小磕绊,你们大人凑什么热闹?来来来,小朋友,都过来切蛋糕吃。
世钊,到爷爷这儿来。
勖钧十分歉意,许兄,茜云妹妹,我们把孩子宠坏了。
不碍的,勖伯父也说了,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磕绊罢了。
许望俨安慰道,然后低头问女儿,明珍,想不想吃蛋糕?明珍点了点头,任父母牵着她走向在矮桌边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
矮桌上放着一只双层白脱蛋糕,上头标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十分趣致。
蛋糕上点着五支细长彩色蜡烛,等众人唱过了生日快乐歌,世钊许过愿,吹熄蜡烛,自有勖家的佣人上前将蛋糕切成若干等份。
勖钧自佣人手中取走那块标着小猴子的蛋糕,世钊心中十分得意。
这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并不是徽州城里的西饼屋所出,而是父亲特地着家里司机,开车去上海洋人开的西饼店买的。
他曾经同父亲去上海时,在那间西饼店吃过一次,从此一直惦记。
今次父亲竟为他买了来,他心中不晓得多么高兴。
可是——父亲经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直走向了——柳明珍,并将那碟有着唯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的蛋糕,给了伊。
明珍,伯伯请你吃蛋糕,算是替世钊哥哥给你赔不是,好不好?……明珍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勖世钊从斜里冲出来,伸手拍掉了父亲勖钧手中的蛋糕碟子,蛋糕直直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再也看不出漂亮的白脱和可爱的小猴子。
勖世钊。
勖钧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素日里疼爱有加的儿子。
世钊却狠狠瞪了明珍一眼,然后无声地流着眼泪,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生日派对,就此不欢而散。
而勖世钊同柳明珍之间的梁子,亦就此结下,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