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床,晓冽拉开窗帘,外头下着朦朦细雨,将彩虹大桥和对岸的离岛笼罩在淡淡烟雨之中,迢遥虚幻无比。
晓冽在窗前伫立片刻。
真奇怪,这样一座现代化繁华喧嚣的大都会,在某些时刻,却会有如此清缈虚幻的美丽得几近天上人间的时刻,简直太太太不可思议。
只不过,这样静谧的情景,并不会维持太久,只消太阳升起,人声起伏,一切天堂般世外桃源的幻像,就都会湮散在眼前,不留一丝痕迹。
所以人心才格外迷惘罢?需要靠向不相识的人倾诉心中苦闷烦恼,才可以继续储备能量,不停行行复行行,那些在灯红酒绿中夜夜笙歌,日日买醉的人,想必是这样的。
晓冽微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旁人可以百无禁忌,爱怎样便怎样,她却不行。
囿于身体,她只好选择比较冷门的娱乐,日日对牢稿纸,发牢骚,吐苦水,诉心情。
到外间洗漱完毕,冲镜子中短发蓬乱、睡眼惺忪的女子咧嘴。
今天也要有好心情啊。
转出浴室,正碰见晓冽爸爸妈妈推门从外头进来,看见女儿,晓冽妈妈笑。
起得早不如起得巧,女儿,正好,刚出炉的咖哩牛肉煎包,咸豆浆,蟹粉小笼和道地苏式梅干菜馅馒头,趁热吃。
晓冽奇怪地看了妈妈一眼。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以至于妈妈一早就买了这么丰盛的早点,只是听了已教人垂涎欲滴,馋虫鼓噪。
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他们的生日?晓冽一时毫无头绪。
国庆节啊,小笨蛋!晓冽妈妈失笑。
女儿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所以山中无日月了,还是太忙碌,日子过昏头了?不过以她对女儿的了解,多半是后者。
啊——晓冽拖了个超级长音,然后捣住额角,一脸恍然大悟之色,我忘了。
前天才赶完稿,昨天一天除了吃饭上卫生间,晓冽全副时光都是在床上与柔软的枕头共同度过,完全没留意过报纸、电视。
国庆,这么大的日子,她怎么会忘了呢?来,先吃饭。
吃完饭再计划怎样和爸爸妈妈过掉这个黄金周。
哦。
晓冽踱到餐桌前落座。
吃过早饭,晓冽妈妈开始着手收拾房间,将一干素日里堆在杂物间的废旧报纸捆扎起来,交给废品回收的阿姨收走;取下天蓝色透花窗帘准备换洗;把小摆设重新布置一下,诸如此类。
晓冽家是晓冽爸爸掌厨,这会儿正坐在一边,盘算等一下去菜场买些什么时鲜小菜,烧几道平日因为太忙而无暇制作的功夫菜。
晓冽无所事事,跟在妈妈身后想打打下手,却被赶跑。
去去去,把自己的猪圈收拾干净我就阿弥陀佛,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晓冽耸肩,也不懊恼。
她的确不是做家务事的能手,不越帮越忙,已经是万幸了。
晓冽返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上线查收邮件。
有一段时间不来,邮箱里便塞满了垃圾邮件,需得在垃圾邮件之海里找出有用的那么寥寥几封,晓冽只觉已快变成斗鸡眼。
然后,又晃进专栏信箱,查看读者来信。
然后,晓冽沉浸到读者的感情世界里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有年轻已婚女子的信,读来简直血泪斑斑。
大学相恋,毕业结婚,共同创业,事业小成,怀孕生子,一切看起来那么幸福美满。
可是,觉得人生如此已心满意足,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的她,不过三年,竟发现丈夫在外另筑爱巢,同旁的女子出双入对,甜蜜得如漆似胶。
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做泼妇骂街状,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只能默默等待,等丈夫回心转意,等丈夫幡然悔悟。
但她不知道,她还能这样等多久?晓冽叹息。
因为还爱着罢?是故仍苦苦等待。
然已经心有不甘,介意枕边人琵琶别抱,终不免生了罅隙,想找一个渠道,疏通缓解心中怨怼。
晓冽起身,拉开门,站在阳台上,深深呼吸。
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她没办法直言不讳告诉那个女子,同丈夫离婚罢。
可是晓冽知道,换成她自己,决不会原谅这样的丈夫。
她会走,带上应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财产,不会多要一分,也决不致便宜了负心人。
毕竟高洁的品性不能维系生活。
这是一个多么现实而市侩的世界啊!每个人都有历史,晓冽不会追究,可是两人走在一起后,晓冽是万万不能容忍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背叛的。
晓冽低眉淡淡笑,骨子里,她是刚烈绝决的女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却尚阴,带着一丝丝清凉的风,有点早来的秋意。
晓冽搓搓臂,短袖穿起来,觉得冷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凉了,还是因为看了太多坎坷的感情,心情低落之故。
难怪,前任情感方程的专栏作者写了两年,便挂笔而去。
不是不辛苦的,特别是心思敏感细腻的人,更加如此。
傍晚时,晓冽爸爸剥衣挽袖,将买回来的食材清洗干净,准备烧一顿丰盛的晚餐。
晓冽妈妈在一旁做二厨,负责摘菜改刀。
晓冽除了会煎荷包蛋、炒番茄炒蛋这等烹饪入门级别的菜色,实在不擅易牙,只能远离厨房,坐在客厅里当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烧的饭,就算是清粥小菜,我也满足了。
晓冽爸爸端了一盘素炒什锦出来,对女儿说。
哎呀,黄酒没了。
晓冽,去超市买一瓶回来。
晓冽妈妈自厨房里探头。
哦。
晓冽回房间摸了钱包。
出门前,晓冽妈妈向女儿挤挤眼。
晓冽爸爸一旦感慨起来,便长篇大论一发不可收拾,两母女逃不掉时就是是是的附合。
晓冽妈妈告诉女儿,两个人相处,免不了鸡毛蒜皮,磕磕绊绊,一段感情或者婚姻要维系,要睁只眼闭只眼,一耳进一耳出,这样,才不会大动干戈。
慢悠悠下楼,沿路同小区里认识的人打招呼,晓冽行至小区门口,向保安微微颔首。
转眸,刹那的错愕与淡淡的欣喜闪过晓冽的眼瞳。
小区门外,两旁植满法国悬铃木的车道上,仇猎倚着他烟灰色的悍马H2越野车,站在路边,黑发张扬,似一团青色火焰;黑色长身礼服衬衫配一条同色亚光皮裤,一双费雷经典款式皮鞋,香烟随意地夹在指间。
那种内敛却又隐隐散发于无形的狂野,令他仿佛好莱坞黑白电影中既绅士亦浪子般矛盾的牛仔,只用一双深广眼眸,已能传递无限心意。
小区内外行经的人,无不悄悄贪看几眼。
与此同时,仇猎也看见穿白色收腰短袖T-shirt,黑色七分窄管长裤,米色拖鞋的晓冽懒懒行来。
T-shirt下摆上小小的海军陆战队logo使她看上去格外俏皮。
拧熄手中香烟,仇猎将烟蒂放在车内的小垃圾筒内,然后返身向晓冽迎了上去。
Hi。
他将手插在裤袋中,向并不怎么掩饰意外神色的晓冽微笑。
你怎么会来?晓冽问,丝毫不管背后投来的好奇注视。
我想来碰碰运气。
果然呵,仇猎勾唇而笑,淡淡想,这个小迷糊,果然是没注意他留给她的约会信息,不过,那全不重要。
如果我整天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呢?晓冽侧头笑问,作刻意刁难状。
这样啊……仇猎温笑如熙,想不到这里白天风景这样别致,我也算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真的,此间并无高楼广厦,只是一幢幢简朴公务员住宅楼。
所有住户都是十几数十年的邻居,大家全都认识,没有都市高级公寓楼中邻居一门相隔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冷漠疏离,感觉温暖平和,让人恋恋。
仇猎淡忖,难怪会养出晓冽这样拥有干净气息的女子。
买东西?看了一眼晓冽随意的居家穿着,他跟在晓冽身侧。
嗯。
晓冽点头。
两人并肩,闲适惬意地悠悠前行。
陪晓冽到街角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黄酒,仇猎又随晓冽往回走。
晓冽啊,带男朋友回家啊?邻居阿婆领着小孙子,在与晓冽迎面错肩而过时,向晓冽挤眼睛。
唔。
晓冽支吾,脸孔染上红霞。
仇猎沉声笑。
你的邻人们都这么可爱吗?不出一天,大家就都会在碰到我时问:你那个开卡车穿黑衣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多大年纪?背景如何?诸如此类。
晓冽嘟了嘟嘴。
卡车?仇猎微微一愣,而后朗声大笑。
天啊,太可爱了!他的悍马H2,本就脱胎自福特的一款SUV车型,可不就是卡车?能一语道破悍马本质的女子,让仇猎十分欢喜。
想开开看吗?晓冽大力摇头,开玩笑,让她开车?车毁人亡大抵是唯一结果,而且是悍马,她更不敢。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返回小区门口。
晓冽犹豫了一下,轻轻问:要上来坐一坐吗?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的话。
不会打扰令尊令堂?仇猎伸手抚平晓冽被风吹乱的流海。
不会。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晓冽妈妈对晓冽带回来的不速之客热忱款待。
女儿失恋多年,在感情上,一直保持真空状态,成日在家,全然一副要与世隔绝的样子。
晓冽妈妈曾暗暗担心女儿这一次情感上的重创,令她从此不相信世界上还有真爱情,更担心如果女儿不准备当一辈子单身贵族,会不会去玩什么同性恋。
晓冽妈妈不歧视同性恋,但自己的女儿却是万万不可以的。
如今女儿请异性来家中小坐,晓冽妈妈细细在一旁观察,只觉得仇猎眉眼极之端正,透出时下年轻人少有的沉稳刚正,进退有礼,谈吐不俗。
她看在眼里,十分欢喜。
晓冽肯迈出旧日阴霾,重新与异性往来,总是好的。
晓冽爸爸则秉持观望态度。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那个沈达仁,看起来不知多温厚老实勤俭,却偏偏是他将晓冽伤得最深最重。
眼前这个,外形阳刚出色,看穿着,似是有些家底的,这样一个男人,又怎知不会将晓冽再一次伤得体无完肤?他不反对晓冽多结交几个朋友,可是,感情一事,还是慎重些好。
吃完晚饭,晓冽妈妈也不要女儿收拾饭桌,一径赶晓冽出门。
外面雨停了,你们年轻人闷在家里多无聊,出去走走罢。
妈妈。
晓冽几乎掩面,妈妈这样根本是恨不得把女儿拱手让人似的。
想出去吗?仇猎征求晓冽意见。
去罢。
晓冽爸爸发话了。
至少懂得征求女性意见,而不是自作主张,这一点倒还可取。
加件薄外套,现在夜里风凉。
晓冽妈妈叮嘱。
知道了。
晓冽乖乖从命,加多一件针织小外套,然后告别爸爸妈妈,同仇猎下楼。
等晓冽上了车,系好安全带,仇猎微微笑问:想去哪里?本能的,他不想晓冽觉得不被珍视。
晓冽望着仇猎温朗的眼,想了想。
只要不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地方就好。
说完,晓冽抿嘴而笑。
国庆节呢,所有娱乐场所,浪漫去处,只怕都人满为患。
今夜既然无雨,那么原定的激光汇演、烟花盛宴、露天舞会一定会按时举行,到时只怕会举步维艰,若是再碰上交通管制,真会是一团混乱的夜晚。
这样就够了?仇猎失笑。
不要顶级美食,不要鲜花音乐,不要热闹浪漫,只要安静就好吗?嗯,这样已经足够。
晓冽点头,贪看仇猎的笑容,温和爽朗,不带一丝一毫的霸道。
那么,跟我来罢。
仇猎发动引擎,低低的引擎咆哮声瞬间将静止的越野车提升到每小时接近一百五十码的时速。
因速度产生的风,撩起晓冽的头发。
好车!晓冽赞叹。
纵使她并不算了解车子的性能,但这样一款充满野性与力量的车型,与沉稳狂野兼具的仇猎放在一处,的确相得益彰。
此时此刻,专注开车的仇猎,与被他操控着在渐浓夜色里飞驰的越野车,都似化为一缕不知疲倦的风,执着而一往直前。
晓冽微微闭上眼,享受十月夜凉如水的晚间,这个男人带给她的速度与风。
直到,流光溢彩的街灯,刺激了她的感觉。
轻轻掀开眼帘,晓冽发现车子已经驶进较繁华热闹地段,车速,也慢了下来。
我讨厌城市的一大原因:堵车。
据研究,塞车可以导致心脏病发作的几率提高百分之六十八,真是浪费时间又消耗生命。
仇猎淡淡嘟囔。
晓冽呵呵笑。
我也向往深山老林,世外桃源,然一旦思及那里没有我最爱的哈根达斯冰淇淋、戈蒂瓦巧克力、各色美食、环绕立体声高保真家庭影院、热水淋浴器……不不不,我至爱万丈红尘中俗不可耐的生活。
向往大自然是一回事,是否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晓冽第一次在人前这样赤裸裸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就是那种高举双手大声呐喊‘我要去世界尽头’,然却永远无法离开现代文明的人,我怕热带丛林黄热病,我怕西尼罗河病毒,我怕翻山越岭……我怕未知的、无法掌控的世界。
所以她羡慕着仇猎,决不想束缚了他。
他,是可以替所有人完成梦想的人呵。
仇猎爱怜地腾出一只手,捏捏晓冽的颈背。
不是的,你只是身体受到客观因素影响,无法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的身体不好,早在仇猎第一眼见到晓冽时,已有了这样的认知。
然而仇猎不会强迫她追随自己的步伐,晓冽如果愿意,那么他会竭尽全力与她互相扶持,无论发生什么,他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晓冽如果宁可呆在原处,那么他会象岩鹰一样,不管飞得多高,去得多远,万水千山,他也会回到岩壁上那小而简单的巢中。
除非死亡,令他不再能够回来。
晓冽侧头,以脸颊轻轻婆娑他的手背,感受他淡淡辐射的温暖。
车厢之中,一时无言。
只是,无言也性感。
车,仍在塞成一条长龙的车阵中缓缓前行。
仇猎挑了一张《自然的合声》专辑,放进车载音响里。
徐徐的,风拂过草原、掠起阵阵草浪的沙沙声,蜿蜒溪水淌过林间的潺潺声,寂寞森林里昆虫鸣叫的唧唧声……所有自然界里极易被人类嘈杂的声响所掩盖进而被忽略的细微声响,被收集起来,合成一种安宁静谧又生动流畅的音乐,似无形温柔的手,拨动心灵深处尘埋了太久的那根纯净之弦。
晓冽一手搁在车窗上,然后轻轻趴在手臂上,倾听属于大自然的合声。
远远的,可以看见人行道上手牵手悠悠漫步的情侣,亦有勾肩搭背亲昵依偎的。
有高大帅气男孩拉住粉嫩可爱女孩,似是不知何故惹恼了她,正忙不迭赔礼道歉。
女孩只嘟着嘴,怎样也不肯轻易饶了他。
男孩哄了一会儿,索性双手一把抱住女孩,不教她挣扎。
良久,才缓缓放开女孩,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
女孩迷茫了一会儿,似猛地醒觉过来,半羞半恼地举拳捶了过去,男孩哈哈笑着躲开。
死秦天!别躲,我要杀了你!女孩娇嗔地追了过去。
路人纷纷含笑注视他们追逐而去的背影。
那是飞扬青春的幸福呵。
连坐在车上的晓冽,都不自觉发出清越笑声。
人生最美丽无忧的时候,不过是与相爱的人,这样度过。
也令她想起那段不算短暂的暗恋时光。
看到他们,使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也喜欢过一个同类型的男孩子,阳光、张扬、外放。
当他坐在架子鼓后面,投注十二分精力,挥汗如雨地击鼓时,耀眼得就象是盛夏里炽热的太阳,情不自禁就想追逐着他。
晓冽软软的声音,近乎呢喃自语,可是,他爱上了大学里另一个明丽大方的女孩子。
我少女的矜持,葬送了我的暗恋。
不久前,偶然,我知道他最终没有同天蓝走在一起,却不觉得高兴。
至少,那段暗恋的日子,他留给了我十分美丽的回忆。
倘使当初我和他在一起,及至今日,也未必会有愉快美满的下场。
连那个沈达仁,想来也要感谢他,早早放开了我,另觅伴侣。
否则,日日同那样粗鄙的人相处,今天的我,恐怕已是成天计较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黄脸婆一个。
命运是公平的,不是吗?上帝在这里关上一道门,必会在他处开一扇窗。
仇猎微笑接口。
他何尝不幸运?教他在千万人之中,遇见了她,不早,也不晚。
晓冽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样的陈词滥调,由仇猎说来,不知恁地,却格外诚恳。
仇猎只是自如地转动方向盘,自车阵里脱身,驶上一条僻静小路。
温朗的眼底是他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纵容,纵容她,不自觉的孩子气。
车,停在仇猎公寓的楼下。
到了。
仇猎轻拍晓冽的肩背,她保持趴在手臂上的姿势很久了。
唔,到了啊。
晓冽回头,展露一个懒懒的笑容。
稍早,他们陷在车阵中,三五七分钟才能前进一米,突然,转上幽静小路,如水的晚风自车窗外流泻进来;小路两旁的悬铃木树叶,发出悉悉沙沙的细响,与车中的音乐相呼应;暖黄色街灯与树影明暗交替,编织成亦真亦幻的无尽天涯。
晓冽有些昏昏欲睡,在这个让她从心底里觉得踏实的男子身边,她情愿面前是一条永无止尽的长路,他们就这样,不停行驶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倦了吗?到上头去睡罢,在这里容易着凉。
仇猎拉住晓冽的手,修长的手指触及晓冽手腕上镶着翡翠图腾的皮制手环,眸光一深。
她一直都把它戴在手腕上呢。
牵着晓冽上楼,推开门,前次铺天盖地的混乱景象已不复存在。
宽敞的客厅,极简主义的布置,透出主人的冷静与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晓冽淡淡的睡意早已不翼而飞。
上次来,她被一天世界的照片吸引,完全没注意房间里其他的细节。
今次,还未开灯,敞亮的落地长窗,使窗外五光十色、璀璨炫目的万家灯火悉数纳入眼帘,令人疑似身在九天,流连不去。
好美丽!晓冽走到窗前,将脸孔贴在玻璃上。
从她家阳台望出去,是白沙海湾与离岛近在咫尺景色,而自仇猎这里眺望,却是都市的糜丽与缤纷。
蓦然,一道耀眼的白光冲上今晚无星无月的夜空,伴随着砰一声巨响,绽放出灿烂夺目、鲜艳无匹的硕大礼花,照亮一方。
这一朵美丽得让人屏息赞叹的烟花还未散去,另一朵便已升上天空。
此起彼伏的绚丽火花,将夜空渲染得似这座欲望天堂的不朽花园。
这一刻,连日月星辰都无法与之媲美。
美丽而又虚幻,转瞬即逝,直似爱情。
无论怎样伸长手臂,也无法触及。
仇猎不喜欢玻璃窗上反射的飘缈表情,却不想追问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将下巴轻轻抵在晓冽头顶。
跳支舞吗?我美丽的女士!我不太会跳舞。
晓冽不无遗憾。
除了读书时,曾跳过集体舞,她一直没有机会同心仪的男子共舞过。
没关系,我也不太会。
仇猎微笑,低头吻一吻晓冽的发心。
少时野性不驯,不省得跳舞的浪漫。
后来,没有心思经营一份共舞的柔情。
今时今日,他却突然很想拥着晓冽,静静不语,共舞到天明。
隐隐的,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tenor的男声,悠悠吟唱亘古流传的爱恋。
When I fall in loveIt will be foreverOr I\'ll never fall in loveIn a restless worldLike this isLove is ended before it\'s begunAnd too many Moonlight kissesSeem to cool in the warmth of the sunWhen I give my heartI give it completelyOr I\'ll never give my heartAnd the moment I can feel that you feel that way tooIs when I fall in love with you仇猎与晓冽,俩俩相对,轻轻相拥,静静而舞。
五彩绮丽的焰火,交织出奇幻的光影重重,将翩翩起舞的两人,沐在其中。
两人瞳孔深处,烙印着彼此的容颜。
旋转,分开,贴近,再旋转。
世界化成两个人的舞池,再容不下其他。
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将这迷梦般的魔幻时刻,搅碎成一潭光影斑驳的涟漪。
在晓冽唇上印下浅浅一吻,仇猎放开晓冽。
先坐一会儿,如果想吃东西,厨房的冰箱里应该有。
我去听电话。
走到客厅一端,仇猎接听电话。
儿子啊,你果然在公寓。
母亲愉快的声音传入仇猎耳中。
嗯。
仇猎泛开一个微笑。
吃过晚饭了吗?没吃过就赶快回来罢,我们还没开饭。
母亲,我已吃过饭。
现在已经交通管制,要到十二点才会解除。
且,我有客人。
客人?什么客人?仇母语带调侃地问。
晓冽在我这儿。
仇猎转身,发现晓冽趴在沙发上,睁着一双澄澈的眼,听他讲电话。
晓冽?!彼端的仇母声音高了半度,语气兴奋了一度,呵呵,儿子,那妈妈不打搅你们约会了。
Have a sweet and hot night!再见。
Sweet and hot night?仇猎啼笑皆非地盯着彼方已断线而去、嗡嗡作响的听筒,象盯住不知名的怪物似的。
晓冽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发出清脆的笑声。
哈哈,天啊!Sweet and hot night!伯母真是幽默可爱!晓冽发誓,她一定要把这句名言写在小说里,与读者共享。
看见晓冽笑得如此开怀,仇猎心底一道无名伤处,被甜蜜弥补。
交通管制要到十二点,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声?啊!要的,要的!晓冽点头。
喏。
仇猎将无绳电话交到晓冽手里。
晓冽妈妈听说晓冽要过十二点才会回家,只是交代女儿要注意安全,玩得尽兴些,不要给仇猎添麻烦,并没给晓冽规定门禁时间。
晓冽连连点头应是,并不打断母亲。
叫仇猎听电话。
晓冽乖乖将电话转手交给仇猎。
仇猎接过电话,静静聆听一会儿,然后说了声再见,挂上电话。
回过身,他轻轻捏了捏眼巴巴坐在一边的晓冽的鼻尖,伯母说,你一到十点多就要吃夜点心,麻烦我带你去干净卫生的地方吃,不要教你去不卫生的小摊随便对付。
啊?妈妈连这个也说?晓冽绝倒,妈妈分明当她是没有行为能力者呀!她紧张你之故。
仇猎拨乱她的流海。
呵呵……晓冽幸福地傻笑。
妈妈虽然罗嗦,又爱管头管脚,但,妈妈是真的爱她。
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九点。
既然伯母交代,不能教你随便乱吃东西,那么,我们就在家里吃罢。
请问小姐想吃什么?你会做什么?晓冽很是怀疑。
她自己不擅厨艺,更觉得现代都市男女个个都奉行远疱厨信条,理直气壮得很。
我少时在乡间,常常伙同兄长捉野味烤来吃;长大后因为工作缘故,时时要露宿荒郊野外,老早学会就地取材,烹制美味食物的技能。
没什么特殊的技巧,只要食材够充足便可以。
仇猎进厨房,系上蓝白格子围裙,拉开大冰箱的门,搜寻食材。
要我打下手吗?晓冽自动自发跟了进来。
在家里就是妈妈给爸爸打下手,她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觉得很自然。
好啊。
仇猎也不同她客气,将取出来的番茄、西芹放在流理台上,把番茄去皮去籽切块,西芹抽掉老筋也切成大小相似的块。
了解。
晓冽接手,十分认真地对付起圆滚滚、红通通的番茄和青翠碧绿的西芹。
仇猎一边处理牛排,剔骨改刀,偶尔忙中偷闲,留意晓冽。
她以一只虎牙轻咬着下唇,仿佛如临大敌般,握着刀,小心翼翼剖开去了皮的番茄,象是担心番茄是活物,会从她手底下跑开一样。
这样的晓冽,惊人的美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因为认真,所以美丽。
这一刻,仇猎深信。
经过仇猎和晓冽的通力合作,两人在快十点钟时做出一顿丰盛得几乎可以与大餐相媲美的宵夜来。
蒜蓉柠檬汁烤牛排,西芹色拉,黄油吐司,搭配一个蔬菜蛤蜊汤。
要不要喝点餐酒?仇猎问。
问完之后,他自己先笑了,怎么听上去恁地象要诱拐良家妇女一夜销魂的无良花心大少爷的台词?晓冽摇头。
她酒量极端差劲,酒精浓度不过六度的青梅酒,只一杯下肚,便足以让她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了。
她可不敢保证一杯十二度的餐酒喝下去后,她不会即刻化身女狼,把仇猎扑倒在地,为所欲为?因着自己脑袋里,不怎么健康——其实是十分不健康——的念头,晓冽素净的脸偷偷浮现一抹微笑。
亚玛逊雨林里仇猎那美丽的半裸躯体,呜——真是很难忘记的一幕。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仇猎坐在晓冽对面,替自己倒了一杯佐餐红酒。
晓冽切下一块牛排放入口中,香滑细嫩的口感令她大感意外。
真好吃,决不输给饭店里的大厨。
晓冽说完,便再不说话,专心进攻眼前的美味夜点大餐。
如果你喜欢,只要我在本埠,你随时可以上来。
他向晓冽举杯,不过,可要当我的学徒工哦。
是是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小的明白。
晓冽端起蛤蜊汤回敬。
然后,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笑。
这样居家而温馨时刻,谁也不想打破这美好时光。
熹微的晨光,透过藏蓝色窗帘的缝隙,照射进室内,在柚木地板上投下细细长长的痕迹。
晓冽轻轻翻了一个身,缓缓睁开眼,适应室内的亮度。
绘有天空星座图的天花板让晓冽有片刻的迷茫与时空错乱感。
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晓冽眨眨眼,这不是我的房间的意识,才慢慢浮现。
然后,入睡前的记忆,依稀仿佛电影中的回闪镜头般,涌上心头。
在吃完美味宵夜后,离解除交通管制还有一段时间,仇猎便拿出一本旅行日志,挑选其中惊险刺激有趣的经历,和晓冽分享。
然后,她在他低沉淳厚的中音中,渐渐睡去。
唔!晓冽无声地呻吟。
她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在仇猎眼前倒头就睡吗?有没有打呼噜?有没有流口水?有没有乱翻乱滚?晓冽闭上眼,深呼吸数次,才重又睁开,面对现实。
小心翼翼,一点点转动颈骨,晓冽偏头去看身侧温热体息的来源。
仇猎静静面向她,侧躺在床上,几缕额发垂落下来,遮住一双飞扬的浓眉;长睫静静敛着,遮住他深广幽远的灵魂之窗。
连素日里看起来予人难以亲近感觉的鹰勾鼻和薄唇,此时也仿佛柔和许多。
他们的姿势不算暧昧,真的,一点儿也不算。
但,该死的!晓冽自觉由顶至踵,通身都红了。
好想扑上去啊。
晓冽望住仍未醒来的仇猎,心头的善恶天使在拔河。
犹豫了一下,晓冽悄悄爬起身,溜出仇猎宽敞的卧室,跑进客用盥洗室,关上门,然后对住镜中脸色挣扎的人一阵挑剔。
一早睡醒的鸟窝刺猬头,眼角各粘眼尿一坨,没洗过的脸油光光,总算昨晚饭后用过漱口水,口中异味不盛。
但——这个样子,实在难看!晓冽挑剔到这儿,非礼睡美男的念头,已冷了大半。
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呵。
晓冽一边用冷水拍脸,一边十分遗憾地承认,她是典型的有色心没色胆的人。
从很久以前,就是。
洗漱完毕,晓冽蹑手蹑脚的返回仇猎的卧室,他仍在睡,脸色平和,呼吸沉稳。
晓冽静静伫立在床边,凝视睡梦中的他良久,才轻轻喟叹。
果然,距离产生美。
离你如此之近,我反而怕了。
怕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丽的梦境,待你的眼一睁开,我构筑的梦幻天堂,便会崩塌溃落。
晓冽轻轻自语。
再见,王子。
退出卧室,晓冽带上门,独自离开。
晓冽不知道,在他转身掩门的那一刹那,仇猎已然缓缓睁开眼睛。
仇猎叹息而笑。
常年的野外生活,令他极易警醒。
晓冽醒来,呼吸一变,他便已经醒来了。
他只是不想令晓冽觉得尴尬,不想让她失措。
所以,今次先让她溜掉罢。
下次,下次决不教她这样不负责任,把他独自留下。
也,不让她自我怀疑,怀疑如此美好的夜晚,会是一场无痕幻梦。
微笑,把脸埋进晓冽睡过的枕头里。